六姐的死讯传到狱中的时候,父亲的脸色微变,然而一句话也没有说。
皇帝发落完宫女,又转过脸来狠狠地望住她,还没有说话,她忽然将脸微微一低,整个人已经倾入他怀中。
虽然这二十余日来经常相见,但总是病榻之上,并未尝交一言。偶尔离得近些时,她身上清凉恬淡的气息总令他有些怔怔,下意识便想躲开去,可是又不忍躲开去。她身子单薄温软,孱弱无助,皇帝的心忽然一软,就像是坚冰遇上炽热的利刃,无声无息就被切化出一道深痕。皇帝手臂慢慢抬起,终于揽住了她的腰。明知这是蛊,是毒,哪怕穿肠蚀骨,亦无法抵挡,就那样饮鸠止渴地吞下去。过了良久方轻轻叹了口气,对她道:“既然不愿在这里住,命人另挑个地方就是了,何苦如此。”
语气出奇温和,带着一点点怅然无奈。
如霜道:“我要你在这里。”
我要你在这里……有风掠过耳畔,许久以前那个风雨交加的深夜,他独自徘徊在承平门楼之上。无星无月,夜色浓稠如汁,雨哗哗地激在城楼屋瓦之上,湿而重的寒气浸透衣裳。身后是皇宫连绵沉寂的殿宇琉璃,脚下则是西长京的万家灯火,就像天上倾下百斛明珠,在风雨摇曳中朦胧成一片珠海。
宫中的柝声响过了三更,有一盏微黄的灯渐渐近前,提灯的人穿着黑色油衣,无数条水痕顺着油衣淌下,赵有智全身湿淋淋的,就像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行礼见驾,他默然无声。
“是位小皇子……”淡白的暖气从赵有智嘴中呵出,瞬间便被寒风冷雨夺去了最后一丝温度,“生下来就没了气息……皇贵妃去得极安静,只是在神智渐渐模糊时,方才叫了几声皇上的名讳,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我要你在这里。’”
他攥着冰冷的城堞,生硬的边角深深地陷入掌心,无数雨水顺着手腕流向肘底,不是痛,而是迟钝的麻木,极细的一线线,绕上来,绕上来,麻痹地缠绕着,连心都像是裹上一层厚厚的茧。可是那貌似厚重的茧内,一切其实都在瞬间碎为齑粉,放肆的冷风掀起他的明黄大氅,寒气穿透了他整个身躯,大氅扑扑地翻飞在夜色里,整个人都被风雨浇得冷透,冷得像是浸在严冬深潭的寒冰里,再也期望不到融化的那一日——她从未向他要求过什么,直到此生的最后一刻,她才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却不在那里。
脚下万顷的繁华灯火,渐渐模糊为无数的流星,每一颗都在眼中划出迷离的弧迹,终于凝成淡薄的水汽,风雨冷漠,水汽瞬间已经吹得尽了。
眼前的容颜渐渐清晰,仿佛有盏小小的灯,隔着无数重风雨之夜,终于照在了人脸上。苍白羸弱的脸庞上有双亮得惊人的眸子,眸光如凝着冰凌,似乎可以直直地刺进人心底去。而往昔的一切,终究是分崩离析。他转开脸去,淡淡地说:“你歇着吧,朕明日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