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乐昌行宫,已经是快天亮时分,豫亲王忽送了如霜前来。他十分意外,披衣而起,豫亲王只隔窗禀奏了寥寥数句,来龙去脉令他皱起了眉头。如霜入殿来,一见了他,掩面而泣,皇帝素来厌恶女人哭泣,谁知她一头扑入自己怀中,便如孩子般放声大哭,倒令得他手足无措,过了半晌,方才揽住了她。如霜哭得累了,只是蜷缩在皇帝怀中,过得良久方才抽噎一声。皇帝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只得顺嘴哄她:“好了好了,朕知是委屈了你。”如霜抬起脸来,莹白如玉的脸上肌肤极薄,隐隐透出血脉纤细嫣红,挂着泪珠,更显得楚楚动人,她虽然瘦弱,力气却并不小,用力在皇帝胸口一推。皇帝早料到她会动手,手上加劲,反倒笑了:“好了,都是我的不是,总成了吧?”
她缓缓低下头去,下颏那样熟悉而柔美的曲线,就是因为那一低头吧,自己如中了蛊般吻了下去。她的呼吸轻而浅,有着熟悉淡泊的香气,仿佛能引起最隐密处的惊悸。他不能再想,只能放肆自己吻下去,在迷离而恍惚的这一刻,哪怕只是一场梦境,他也不能放手。所有的渴望,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失去,那些干涸已久的记忆,那些龟裂成无数细而微的碎片,那些永远不能再得到的馨软,在这样的唇齿缠绵间忽然寸寸鲜活,那是痛入骨髓的惨烈,亦是一种饮鸩止渴的绝望,他却不能抵御,只有绝望地陷进去,将一切都狠狠地撕裂开来,尖而痛的叫在耳畔响起,他在极度的痛恨与自弃中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只要心中不再那样空落落地虚无,只要不再有那种被掏空了似的难受,只要有这一瞬间的忘却。
哪怕是,毒药也好。
每当狂热过后,总是更深更重的失落,倦得人睁不开眼来。他无比厌弃,可是却又放不开。自从慕妃死后,漫漫长夜成了一种酷刑,如果她入梦来,如果她不入梦来,醒来时枕畔总是空的,带着一种寒意彻骨。他曾将后宫视若无物,可是她终于回来了,活着回来了。但醒来变成了更残忍的事情,夜里朦胧的一切,到了早晨都成了清晰的残酷。幸而如霜从不在天明之后依旧逗留,她总是比他起得早,在他还没有清醒的时候离去,只余下满榻若有若无的一缕香气,让他觉得恍惚如梦。
只是早朝,早朝总得卯初起身,赵有智数次唤他醒来,他大发了一顿脾气,赵有智便不再敢贸然。他疏懒地想,其实不上早朝亦不算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内阁哗然了几天,递上来一大堆谏劝的奏折,看他并不理会,只得妥协地在每日午后再举一次廷议。
万事皆在帝王的权力下变得轻易,可是为什么忘却一个人,却只能依靠记得,依靠那样残忍那样无望的记得。
最美好的一切都在指间被时光风化成沙,粒粒吹得散尽,再也无法追寻,他身心俱疲,阖上眼便沉沉睡去。
窗外的落日一分分西斜下去,隔着窗纱,殿中的光线晦暗下来。大叠积下的奏折还放在案上,特急的军报上粘着雉毛,那羽毛上泛着一层七彩亮泽,仿佛新贡瓷器的釉色,发出薄而脆的光。
豫亲王回首看看铜漏,眸中亦如半天的霞光般,一分一分地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