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有片刻的沉默,皇帝冷冷地面对睿亲王:“朕知道,你等这日已经等了很久了。”
“你等这日也已经等了很久了。”睿亲王不无讥诮,“很早以前,你就惦着想要一剑杀了我。”
皇帝突然纵声大笑,拔出佩剑:“来吧!”一泓秋水般的剑身,反射着殿中点点灯烛,仿佛游龙得了火,倒映在霜天中冽然生寒。剑锋划出半个弧圈,眉宇间隐然一种傲意,侍从诸人皆慢慢退散,睿亲王亦缓缓拔剑。
自太祖皇帝于弓马得天下,皇子们皆是幼习骑射,同在文华殿听太傅讲经筵,不一样的是,每位皇子都有自己的骑射师傅。开国三百余年来,屡有皇子领兵,中间亦有名将倍出,固然是因为外虏强悍,历朝历代征战不息,亦是因为大虞历来重武轻文,凡是皇子,没一个不习武的。
数十招后,皇帝的呼吸渐渐沉重,手中的剑式亦缓了下来,毕竟臂上有伤,而睿亲王剑势轻灵,不焦不躁,倒显得攻少守多。赵有智心中惶急,但见烛火下两人的身影倏忽来去,剑气吞吐,闪闪烁烁,衣裳带起疾风卷动气流,拂得烛火忽明忽暗。
突然听得一声低喝,烛光被劲风所激,齐齐一黯,近处更有几支红烛瞬间熄灭。赵有智心中骤然一紧,果然皇帝被睿亲王一剑刺伤左胸,但见鲜血缓缓从袍底绣纹间渗出,皇帝却终究站直了身子,众侍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只恐他伤重。
睿亲王剑锋低垂,薄唇微抿:“这一剑,是为临月。”
皇帝身子微微一震,旋即口气讥诮:“你别提她——你不配提她。”
“我为什么不能提?”睿亲王冷笑,“你知道她为什么肯嫁你?”
“朕知道——朕一直都知道,是因为你。”在那一刹那,他的眸子在灯光下仿佛笼上一层什么,隔得看不清,“可是到最后,她都不曾负我,是我亏欠了她。”他语气忽然温柔,“可是我与她的一切,你永远都不会明白。”
睿亲王从不曾在他脸上见过那样的神色,不觉微微错愕。
“当年我第一次在伴香阁见到她,正是一个下着大雪的晚上……”他抬起头来,望着窗纸上反射的微曦火光,唇畔不禁有了一抹微笑,“那夜是上元,火树银花不夜天,满城的人都涌去东坊看灯,只有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对着梅花喝酒,虽然穿着男装,但我一眼就认出她原是女子。大家闺秀,竟然会穿着男装在酒肆里喝酒,我于是有意上前去攀谈,她年纪虽幼,可是谈吐大方,与我谈天说地,言辞间大有见识,毫不输与须眉。从那一刻起,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一种女子,可以是知音知己。而与她在一起那短短两个时辰,更让我明白,什么叫意气相投,心心相印。我所喜的,皆为她所喜,而她所喜的,正是我所喜。这世上再无一人会那样明白我,正如这世上再无一人会是她。”
他目中无喜无悲,凝视着睿亲王:“后来我知道她是慕氏的女儿,慕大钧必不愿嫁爱女为我侧室。我拉下面子去求了父皇,那么多年,我第一次为了私事求了父皇,终究如意。能娶到她,是我此生莫大的福气,哪怕她起初是因为你嫁给我,但最后她终究还是将心许了我。而朕富有天下,在她弃世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失去,再没有人可以替代她。”
睿亲王似是恍若未闻,殿中静得听得到外面呼呼的风声,窗隙本用棉纸糊得严严实实,但有一扇窗纸被乱箭射出了几个窟窿,殿中燃着几支巨烛,忽然箭窟里透进来一阵风,一支巨烛的光焰摇了摇,终于一黯,空余了一缕青烟,袅袅散开——他的脸半隐在黑暗中,似乎也是一黯,看不清了。
过得许久许久之后,他才道:“是你害死了她。”他眼中透着慑人的寒光,“你是皇帝,天下万物任你予取予求!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心心相印,你却连她都不放过!”
“朕不能不为。如果不是你勾结慕氏,如果不是你逼着朕不能不先下手为强,临月不会死。”他微微冷笑,“你当年双手将临月奉与我,又安的什么心思?”
白芒一闪,睿亲王一剑狠狠刺到,皇帝举剑相格,“噌”一声两剑相交。皇帝微微喘息着:“你从来没有失去过,你从不知道失去是什么滋味,可是我知道,我知道得太深刻,所以朕发过誓,绝不容自己再失去。你逼迫朕,朕绝不会让你得逞。”
“所以你篡位!”因为用力,睿亲王的手背上隐隐凸起青筋,但声音还是清朗镇定,“父皇本有遗诏,如若先帝无嗣,立我为皇储。”
皇帝腕上用力,终于将睿亲王的剑震开,他仰面大笑:“遗诏?原来你就是用那件东西说服了十一弟替你大开城门。”他眉头轻挑,“费了那些周折,原来终究还是落在了你手中,这两年来,你装得倒挺严实。”
睿亲王冷笑:“你不惜毒弑自己的亲生母亲,又查抄慕氏满门,就是为了这样东西。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样东西早被慕大钧送去了关外,慕允逃得一条性命取回了遗诏,坐实了你就是篡位的乱臣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