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静还要推辞,王雨玲已经拿了衣服洗澡去了。
谈静躺在床上的时候,暂时把热水器放到脑后,今天她已经非常累了,尤其在网吧翻译那两封解释信。网吧里人又多,又闷,还有不少人在抽烟,空气实在是污浊。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核对单词,修改语法,改了又改,像在完成一份困难的作业。
以前总是聂宇晟替她改英文作文的,他学什么都比她快,比她好。她已经是出了名的好学生,可是对于他,真是望尘莫及。而且他的成绩,通常并不来自于勤奋。
“那是因为我聪明。”他总是用指头轻轻戳戳她的脑门,“笨丫头。”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自己打开邮箱的首页,还记得那个用户名。或许她真是笨,所以才对过去的一切念念不忘。
她实在是太困了,有一种身心俱疲的虚弱,平平急促的短暂的呼吸声,就在她的耳畔,跟常人的呼吸不同,孩子经常喘不过气来。每次去医院,医生都对她说,必须得做手术了,可是她上哪里去弄那一笔天文数字的手术费。
她一定得想出办法来,半梦半醒之间,她模模糊糊地想,她也一定会想出办法来。
“聂医生。”
聂宇晟回过头来,见是同事,淡淡地打个招呼:“李医生。”
“今天你跟方主任争得脸红脖子粗,真是令人大开眼界。”李医生笑嘻嘻地说,“先是用中文吵,吵到一半换英文,最后又换德文,两个人引经据典,把霍普金斯最新的几篇论文都拿出来理论,连基因学都捎带上了,吵架吵得这么有水平,真是太难得了。”
聂宇晟低着头说:“主任是留德的,德语说的比我好。”
“这不是德语好不好的问题,敢跟方主任据理力争,你真是头一份!”李医生忍不住伸出手指摇了一摇,说,“全院上下,连院长都不敢说的话,你全都说了。你厉害,我服了。”
“方主任反对引进这个项目,是因为风险太大。可是对新生儿而言,即使是传统的心脏手术,仍旧有很高风险。”聂宇晟叹了口气,“但是人类医学的进步,无不是以风险和失败为代价,我们只是给病人一个更多的选择。”
“但是那家医疗公司给予高额的补贴,或许有生活困难的病人,就会不得不选择这种手术方式。”方主任的话似乎又一字一句清楚地响起,“聂宇晟,我知道你不以为然。病人选择这个手术,肯定是因为他们没钱做常规的心脏手术。医者父母心,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是病人的家长,你被迫选择一种高风险不成熟的手术方案,你会承受什么样的心理压力和愧疚?”
“可是如果他们没钱做常规手术,仍旧是拖延病情甚至不治。”他冷静理智地反驳,“我们给病人机会,总比不给病人机会要好。”
“你给的是机会吗?你给的是一个荒谬的选择。把病人当成练习不成熟方案的靶子,你是医生,你有没有想过,你每一刀下去都是人命?”方主任最后气得连脸都红了,直接指着会议室的大门,“聂宇晟你给我滚出去!”
他怔了一下,旋即很平静地从会议室走出来。没过半天时间,这场争执就整个科室都知道了。大家倒也没觉得谁对谁错,在临床的时候太久,有时候看到病人甚至都麻木了,尤其他们心胸外科,生离死别,几乎每天都在病房里头上演。聂宇晟刚到医院的时候,通宵抢救一个病人,结果没救过来。病人家属在手术室外号啕大哭,他冲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眼泪纷纷地往下掉。
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逝去,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有那种强烈的震撼与惊恸的。可是又怎么样呢?最后连他都已经习惯了。他会尽最大的努力去救治病人,他会在手术台边聚精会神一站数个小时,但如果最后的结果是不幸的,那么就承认这是命运的安排吧。
李医生很能体谅他的心情,拍了拍他的肩,说:“我知道,你是为了十四床那个病人。”
那是个很可爱的小宝宝,才六个月大,因为特别复杂的先天性心脏病,辗转送到了他们医院。为了给孩子治病,年轻的父母已经把乡下的房子卖掉,又借遍了亲朋好友,可是仍旧凑不齐手术费。昨天的时候终于要求出院,年轻的父亲握着他的手,嘴角直哆嗦:“聂医生,谢谢你,娃儿没这福气,就当她白来这世上一遭。我们实在没办法了,不治了,回去再生一个。”
他看着年轻的母亲躬着身子抱着孩子,一路哭,一路去办出院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