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搂住他的脖子,重重地亲了他的脸颊一下:“看了就知道啦!”
新闻短片播放完毕后,全场灯光依次熄灭。放映机射出白晃晃的亮光,脚步声响起,最先出现在银幕上的,是一只苍老的、青筋暴突的手。
那只手翻开桌上的黑白相册,第一张照片,是船厂工人的合照。他们搂抱在一起,笑容开朗,手里拿着铲锅炉灰渣的铁铲。
与此同时,银幕变黑,浮现出一行白色的小字:
afilmbyroseroberts
出品人:罗丝·罗伯茨
directedbyabelhawthorne
导演:亚伯·霍桑
接着,那只手再次出现,相册被翻到下一页,一个女孩穿着希腊式长裙,坐在泳池边,朝照相的人微笑。
旁白响起:“我1889年出生在伦敦,父亲是一位文学教授,立志于将我培养成他那样的人。然而,我却在二十岁那年,成为了一名制船厂的锅炉工人。没人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放弃大好的前程,去做一名肮脏、黝黑的船工。我只知道,不能服从父亲安排的命运,一旦服从,人生就不再是自己的了。”
“我没有别的优点,唯独命很硬。1912年4月10日,泰坦尼克号启程驶往纽约,我原本是船上的锅炉工人之一,却因为突发高烧,被另一名工人顶替。本以为这会成为我人生中最大的憾事,却没想到成为了我人生中最值得炫耀的幸事。我因为一场急病,在和平时代最大的海难中,侥幸活了下来。”
“后来,战争陆续爆发,我的亲人,我的朋友都在接二连三的战争中死去,我却一直活到了今天,并且神志清醒,没有糊涂。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不敢回顾自己的人生,害怕面对遗憾,害怕后悔,直到今天,才鼓起勇气翻看过去的相册。”
苍老的手指在女孩的照片上停留了片刻。镜头拉远,露出男主角的全身: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穿着整洁的白衬衫和薄呢背带裤。他身材瘦削,没有蓄须,脸上戴着玳瑁框架的眼镜。
谢菲尔德的心跳漏了一拍,隐隐猜到了这部电影的内容,却不太敢确定。
这时,轻柔、平静的配乐回荡在影厅,男主角走出公寓,前往报社。一路上,他碰见了许多人,有穿着短裤骑自行车的男孩,有头戴白巾、身穿围裙的黑人女佣,也有年轻丰美的时髦女郎,他们均亲切无比地和男主角打招呼,想在这位寿星身上沾点儿好运。
人生就是如此戏剧化,男主角年轻时候非常抗拒父亲安排的命运,却在晚年时当上了杂志社的文学编辑。
很快剧情发展到了男主角和安娜的初遇,他在初恋情人故乡的旅馆住下,刚刚脱下背带裤的裤带,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傍晚时分,天色已经全黑,星星闪烁着,天际线却流露出一丝杏黄的暮色。男主角打开门,猝不及防撞见安娜美丽娇嫩的脸庞。她的嘴唇刚涂过口红,上嘴唇微微撅起,是一种火辣辣的、让人情不自禁吞咽口水的红。
她看见男主角苍老的脸孔,愣了一下,随即露齿一笑:“老先生,要试试我吗?我很干净,没有脏病。”
看到这里,谢菲尔德终于确定了这部电影的内容,微微愕然地望向安娜。
他没想到她第一部电影就是这样的题材。
他不禁拷问自己,假如他是安娜,有这样的勇气参演这种电影吗?
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决定。她拥有绝佳的表演天赋,天赐的漂亮脸蛋儿,假如第一部电影是一个讨喜的角色,对她的演艺事业有不小的帮助,然而她却选择了这样一部电影,这样一个角色,并且隐瞒了他将近一年半,绝口不提电影的内容。
这女孩的勇气令他震惊,也令他的胸口滚烫不已。
接下来的情节是,男主角带她去医院检查身体。现实中,她曾在旧金山最豪华的私立医院住过一段时间;电影里,她踏进那家不太整洁的公立医院时,脸上仍然露出了逼真的茫然表情。
护士们在她身边匆匆走过,她拿着体检单,小心翼翼地走进一个又一个的科室。当她拙手笨脚地躺在病床上时,忍不住问医生:“这里真的是医院吗?”
医生反问:“不然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的眼睫毛扑闪了两下,自嘲着说道:“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让我躺在床上,却没有脱下自己裤子的男人。”
这一刻,她眼中自卑、讥嘲、茫然的神色,真的就像一个身世凄苦的小流莺。谢菲尔德不知道她是怎样揣测女主角的心理活动的,但银幕上的她不再是他熟悉的安娜,而是一个崭新、活生生、有自己思维的人物。
体检完毕,她的身体比八十岁的老人还要糟糕。她恳求男主角不要抛下她,男主角只好把她带回了自己的居所,辞退了原本的女佣,给了她一份工作和一个栖身之所。
他教她读书写字,坐在床边,给她读从来没有人为她读过的童话故事。每晚男主角离开她的房间后,她都会趴在床上,用枕头捂住自己的脸颊,小声地“呜呜”哭泣。
现实中,她的哭声一直像个孩子一样响亮,生怕周围人听不到她的哀伤和痛苦;电影里,她却哭得压抑、沉重、阴郁,连吸鼻子都不敢大声吸——她怕哭得太大声,被男主角赶出去。
最后,她的哭声还是被男主角发现了。他擦掉她的眼泪,告诉她,不必压抑自己的难过,“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发现,难过和喜悦都是上天的恩赐”。
在男主角的鼓励和安抚下,她开始大笑、大哭,现实中青春焕发的安娜在银幕上活了过来。
不久,电影到了后半部分,两人痛苦地相恋了,经历一番波折后,他们终于决定面对彼此的真心。
那刚好是圣诞节的前夕,街上张灯结彩,商店的橱窗纷纷挂上红、绿、金三色的装饰品。男主角给她戴上一顶鲜红的毛线帽,又帮她穿上有兽毛领的短外套,牵着她的手,带她去超市买节日的物品。
他们抱着纸袋子回到家,男主角站在凳子上,给老旧的风扇挂上彩灯。就在这时,他忽然问道,可能今年圣诞节我就会死去,到时候你怎么办,你有勇气面对这件事吗?
谢菲尔德本以为银幕上的女主角会掉眼泪,会像现实中被宠坏的安娜一样咒骂男主角狗嘴吐不出象牙。然而,她只是在沙发上换了一个坐姿,抱着毛毯,继续懒洋洋地看电视节目:“我的爱人,我都敢爱上你了,还有什么事不敢面对的呢!”
这句话之前,电影一直没有出现配乐,只有他们居住的公寓嘈杂喧闹的人声、电视节目争吵似的对话声、距离他们几百米外港口轮船的咆哮声;这句话落下以后,简洁、轻柔的钢琴声就响了起来,没有刻意地煽情,只是在演奏之前曾出现过几次的主旋律,谢菲尔德却在如此简洁的钢琴声中,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