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男人决断,既然木已成舟了,便让女使进后院,把表姑娘请来说话。
云畔来的时候,心里也没底,料着大抵是幽州那头又有什么后话了。
“你说,难道是爹爹改口了?”她偏头问檎丹。
檎丹也顺势掂量,“要是郎主果真处置了柳娘,那小娘子跟他回去吗?”
这个问题很让云畔犹豫,若论心,她对爹爹失望透了,甚至连认都不想再认他。但客居在姨母府上不是长久之计,来日梅表姐出阁了,她独个儿住在后院也多有不便。至于先前说过要自立门户的话,终究是走投无路时的选择,若是好好有个家,自小养尊处优的贵女,谁也不愿意在市井中和三教九流打交道。
“再说吧!”如果真是爹爹来了,也得听了他的意思再做定夺。
然而走进前厅,并没有看见爹爹的身影,可见是她多虑了。倒是姨丈和姨母在堂上正色坐着,看神情很肃穆,见她进门都站了起来,姨母叫了声巳巳,“来,我的儿,这里坐下。”
云畔有些闹不清了,不知今天是怎么了,姨丈和姨母的神色和往常不一样。
惴惴坐下后,迎来的也是长久的沉默,她觑觑姨丈,又觑觑姨母,轻声道:“二位大人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话要吩咐巳巳吗?”
舒国公低下了头,明夫人嗫嚅半晌才道:“今日太后召我入禁中,和我说了好些话。你表姐要嫁魏国公,你是知道的,官家无后,魏国公和陈国公、楚国公三位,日后必有一位承继大统,但目下人选未定,禁中难免猜忌。太后的意思是要你姐姐紧盯魏国公的一举一动,明是公爵夫人,暗是太后眼线,可你瞧你姐姐这模样,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能依太后所言行事。后来……话赶话地说起了你,你爹爹做的那些糊涂事,太后早有耳闻,顺嘴提及,莫如叫你替了你姐姐……”
话到这里,实在是没脸说下去了。明夫人望着云畔,她一脸错愕,显然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要说荒唐,确实是荒唐透了,替嫁这种事只在话本子上见过,如今确确实实摆在眼前,怎么能叫人不彷徨。
门外日渐炎热的天气,仿佛一下子投射到了她的眼皮上,她眨了眨眼,眼角发烫,翕动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可一个字都没能吐出来。
舒国公最终也表了态,“是咱们对不住你,不曾想梅芬这么不长进,否则断不能让你替她。姨丈今日也给你一句话,日后你就是我向君劼嫡亲的女儿,梅芬将来如何受娘家庇护,你就如何受娘家庇护。你的妆奁,全照梅芬出阁的规格置办,还要给你多添三成……唉,越说越觉得亏心,倘或你阿娘还在,不知该怎么怪罪我们。”
他们的愧怍,其实不必言语表示就能看得出来。上京那些带着爵位的能臣们,并不如面上那样一帆风顺,在其位谋其政,尤其是禁中发出的号令,即便你不能达成,也得想方设法通过你达成。
梅芬的情况,自己在府上几日也亲眼目睹了,确实不能怪长辈们出此下策。梅芬要是嫁到人家府上,恐怕一天都活不过,万一脾气梗起来做出什么傻事,那懊悔就来不及了。
而今让她替嫁,已经不是姨母自己的主意,而是太后的示下。舒国公再受官家重用,在这件事上,恐怕没有商讨的余地。自己回不了幽州那个家了,但名义上还是开国侯嫡女,要换人选只在公爵府里挑拣,西院的兰芬是庶出,身份低了些,也只有自己占着这出身,能填那个缺。
檎丹也惶惶,和她交换了下眼色。
云畔思忖过后,脸上倒没有流露出伤怀来,顿了顿道:“巳巳知道姨丈和姨母的难处,既然禁中发了话,姨母自然是不好违背的。自上回生了变故,我来到上京一直受姨丈和姨母关怀,心里感激二位大人,原想着将来有了出息再报答二位大人,现在这样……倒也好。”
她说完这话,明夫人掩住了口,“你这么说,愈发叫姨母没脸了。”
云畔浮出个笑容,“姨母快别这么说,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像先前阿娘替我定的东昌郡公家,要是不出岔子,我不也得过门么。这么想来,就觉得坦然了,我还能帮表姐一回,无论如何总是好事。”
舒国公原先只觉得这内甥女乖巧懂事,却没想到她竟这样识大体,因长叹着,“江珩辜负了这么好的孩子,可真是瞎了他的狗眼。”
横竖这回说定了,就再难更改了,其实所有人都别无选择,今天这局面,是无数的因果堆砌起来的。有时候真是不能不信命,谁知道当日受魏国公相助才到上京,最后竟然成就了这样一场意外。
云畔纳了福,仍旧返回一捧雪,路上檎丹搀着她,忧心忡忡说:“那日在幽州见到魏国公,公爷虽没露脸,但身子瞧着不大好。”
魏国公身弱好像是出了名的,也不知道究竟得了什么样的病症。
云畔叹了口气,“手上那些钱财和钞引,寻着机会还是得经营起来,钱生钱来得最快,这世上靠谁都不如靠自己。这会儿咱们在上京还没扎稳根基,盲目出手闹不好要被那些牙郎算计,且再等等,等这桩婚事传扬出去,借着魏国公的名声,好歹没人敢坑咱们。”
这也算晦暗前路上唯一值得庆幸的地方,借着这桩半路得来的婚姻,为自己谋求一点现实的利益。
她没有半句抱怨的话,是因为经历了些风浪,已经可以泰然处之了,但檎丹觉得心疼她,“娘子一点不委屈吗?”
云畔笑了笑,“委屈什么?今天没有李郎子,明天还有张郎子、王郎子,除非一辈子不嫁人。”
檎丹也轻叹了一声,“小娘子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既到了这一步,唯有自己看开些,左不过换了个地方过日子。这里虽好,终不是自己的家,出阁之后成家立室,就不是浮萍,是有根底的人了。”
可不是吗,总得自己开解自己,要不然也得憋闷出病来。
梅芬得知了这个消息,从滋兰苑跑进一捧雪。先前一门心思想让云畔替她,现在果然事成了,心里反倒大大愧对云畔起来。
进门时候见云畔坐在窗前翻晒线香,倒踟蹰得不敢进门了,还是鸣珂瞧见她,问:“娘子怎么不进来?”
云畔回过头看,见梅芬畏缩着站在门上,不由笑起来,“阿姐怎么了?外头多热的,快进来。”
梅芬这才迈进门槛,到了她面前先掩面哭起来,“总是我不中用,连累妹妹了。”
近来她和家里闹,弄得消瘦了不少,云畔把她扶到交椅里坐下,好言道:“这回是禁中的令,和姐姐不相干的。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这世道人人盲婚哑嫁,我也不能例外。反正嫁谁都是嫁,姐姐也别因这个自责,只要往后自己好好的,我这一回,也值了。”
梅芬仍旧抽泣不止,云畔只得接着宽慰:“我嫁了魏国公,家里那个姨娘和妹妹愈发眼红,将来我也有办法收拾她们,你说这样不好么?”
梅芬这才止住了哭,低头说:“把和我定了亲的人,强塞给妹妹,我是臊得没脸活了。”
这话要是传给魏国公听,想是要被气昏了。在这家里,就是姐姐不要的亲事扔给了妹妹,好好的国公爷,闹得没人待见似的。
云畔又说了好些开解的话,劝得梅芬不再伤心,自己心里也觉得好笑,明明该被安慰的是自己,怎么现在却要反过来劝导梅芬。
母亲的感情在云畔眼里失败得很,自己从来对婚姻没有任何期许。不期待,就不会失望,因此婚事草率地被定夺了,也没有在她心上留下任何痕迹。
下半晌还是照旧闲适地过,及到将入夜,听见廊下女使招呼,说姚嬷嬷来了。
云畔放下手里的小戥子扭头看,姚嬷嬷到了门上,便笑着叫了声嬷嬷,“你怎么过来了?”
姚嬷嬷是明夫人贴身的仆妇,有要紧事必定是她传话。她进门向云畔行了个礼,见跳动的灯火下小娘子娉婷立在那里,身上穿一件烟粉的襦裙,人像芙蓉一样,精致的皮肤透出细帛一样的色泽。
这样的姑娘,怎么能不惹人爱。姚嬷嬷放柔了声气道:“魏国公想是得了禁中的消息,登门拜访来了。”
云畔听在耳里,延捱着,没有任何反应。
姚嬷嬷只得又道:“夫人说,让小娘子上前头去一趟,就是喝一盏茶再走,见一见人也是好的。”
云畔想了想,反正早晚要见的,躲躲藏藏也不是自己的风格,便应了声:“那嬷嬷少待,我换件衣裳就随你去。”
姚嬷嬷道是。
虽说先前在幽州时候已经见过,但彼时小娘子正落魄,天灾过后满世界灰蒙蒙的,就是个绝世的美人,在满目疮痍下,也不显得容色惊人。
姚嬷嬷站在屏风外等着里头换衣裳,高案上点了一盏灯,灯火透过羊角的罩子,照出屏风后隐隐绰绰的身影。
正值豆蔻年华的姑娘,纤纤的身条真是令人赏心悦目,胳膊抬起来,碧玉镯子宽绰地在手腕上停歇着,露出好大一段空隙,便显得那四肢愈发地娇柔与清瘦。
鸣珂端着大托盘从梢间过来,姚嬷嬷看了一眼,是一套青楸和山岚色的襦裙,这个时节穿着虽清爽,终究过于素净了。
“今日是头一回正经见国公爷,还是穿得明媚些吧,看着也喜兴。”姚嬷嬷掖着袖子,和煦地说。
屏风后的云畔略思量了下,对鸣珂道:“就依着嬷嬷的意思吧。”
鸣珂道是,退出去重新准备。
国公府上女使也是见过世面的,被分派在小娘子屋里伺候前,须得先接受审美的熏陶,尤其伺候穿戴和妆容的,后院甚至有专门的教习嬷嬷引导她们配色。因此说要喜兴些,便换了喜兴的来,经过姚嬷嬷跟前停下让她过目,待姚嬷嬷点头,方端进去伺候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