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捧至水晶帘内,见芷秋倚在陆瞻怀中细细碎碎地说着什么,她便鼓起腮搬来一张小几在床前,“姑娘不疼啦?还有功夫说话呢,躺着麽,作什么死呀?”
芷秋由陆瞻怀里探出头来,拿眼嗔她,“鬼丫头,要你来多嘴?”
主仆二人都是伶俐的,陆瞻听了笑一笑,朝桃良轻挑下巴,“你们姑娘平日里也总是这样儿娇滴滴的,疼起来就往人怀里赖?”
“哪能呢?”桃良将芷秋递来的眼色视而不见,一碗药塞在她手里,“姑娘才不轻易喊疼呢,听见妈妈说,姑娘小时候被打成那样也没哼过一声。我七岁就跟着伺候姑娘了,除了在客人面前,就没见她背地里喊过一句。”
陆瞻斜睨了眼,刻意板着脸,“哦,我是客人,原来在我面前哼哼唧唧的,是为着哄我的银子。”
芷秋不气反笑,笑着,就觉着没那么疼了。仰起一张脸,倾吐药香,“可不是嘛,那陆大人是给还是不给呀?”
腮上粉汗粘着一缕发,陆瞻轻轻拨过,面上却锁着眉,故作慨叹,“我听见你妈妈说你的局账是四两银子,留堂是七两。算一算我在你这里不过点了两回茶会,却凭白折了几千的银子,你替我算算,我是不是亏了?”
她歪起盈盈一张笑脸,两个手拽住他一条胳膊,“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价银子?”
“我结账的时候知道的。”
芷秋生怕他不再来似的,将他胳膊晃一晃,若有所指,“你犯不着一回一回的结,你可以月结嘛。”
“听说你们这里的规矩是生客不能月结。”见芷秋似要开口,他抢先去轻撇了嘴角笑,“不过我同袁四娘讲一讲,大约她能许我年结。”
琳琅新雨骤停,淡烟残树里,星儿在芷秋眼中点亮,“什么意思?你这一年都来?”
“一辈子”三字悬在陆瞻舌尖,险些就要破口而出,却幸他时刻记得,他给不了她一辈子,连“一夜”他也给不了她。于是只是谨慎地笑一笑,“一会走时我同你妈说包你一年三节,你不用酬客了。”
芷秋缓缓地靠去他肩上,窗畔高高一架银釭晕着暖黄黄的光,模糊的眼花就看见从前的风尘岁月里,酒迷声色的每一天。
她亦几乎想问“一年后”呢?一霎又暗笑自个儿心贪,到底没有启口,只在半明的九曜下用染了凤仙花的小指去勾他的小指,“说定了哦?”
陆瞻点点头,轻得不像个承诺的承诺坠在了一座湖泊,是每天、每时、每刻,在相逢恨晚的光阴里聚拢的爱,黯然地映照着高烛。
烛芯微颤,闪出一张脸,恼愁万种全化成一粒朱砂痣,鲜活跃出。云禾手托香腮,歪在榻上,妆残钗亸地用一根细长的银签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灯。
倏听推门声,扭头望去,正是沈从之拿着个什么进来。云禾急急捉裙过去,恨不得以眼杀他,“姓沈的,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沈从之没听见似的,款步错身,将手上的琵琶搁在榻上,冲她挑一挑下巴,“你怎么不吃饭?”
自打撕破脸后,云禾是半点也不愿装,挂起唇讥诮他,“我怕你药死我。”
“下毒这等下三滥的事儿,我不会做。”沈从之像是欣赏一株长满刺儿的玫瑰,远远地含笑望她,“要弄死你还不简单?只将你丢给这园子里那些下人,叫他们把你先奸后杀。”
他刻意将尾四字由牙根儿里磨出来,哪知云禾不惧不怕地停起胸脯,颇有些袁四娘的雅韵,“你来啊!老娘喊一个字,就不是你爹!”
沈从之闷沉沉地笑,靠到榻背上,“你不是会诗书?怎么张口闭口就是些市井粗话?”
“你不是长得像个人,怎么就不干人事?”
万般无奈地,沈从之耷拉下肩,就着炕几上一只象牙龙虎杯闲翻,“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怎么对我就跟对仇人似的?我记得我头回到你们院儿里去,还多给了赏钱,也算大方吧?你怎么就愿意巴结那些糟老头子都不愿巴结我?”
孔雀蓝的裙面翩跹着游于厅中,似一缕蓝烟,缥缈轻笑,“因为你们这种人是贱胚子啊,越巴结着你们越不稀罕,你瞧,我对你这样,你不是爱我爱得要死?”
他极为不屑地乜了眼来,吭哧吭哧地抖起肩,“谁给你的脸?你也不瞧瞧你自个儿是个什么货色?不过是个万人/妻。”
污言秽语早不能在云禾心上溅出半点儿水花,反而逮了时机笑着,捉裙过去挨在他身边,软声软调地斡旋,“既然我在你眼中如此不堪,那你就放了我嘛,好哥哥,你下回到我们堂子里,我不收你钱。”
沈从之斜睨下眼,见她来时簪的两朵紫苑业已不知所踪,宝髻上单是一根蓝田玉碧簪,合着一身衣裳,蓝幽幽的一抹影干净清爽,倒颇有些良人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