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折回房内,见陆瞻似黑似蓝的道袍倚靠在榻上,紫冠束着高髻,肤如冷月,唇似淡烟,眉中带愁,眸含凉星,半侧着的鼻梁譬如那顶天立地的擎天柱,映着粉壁千灯,似紫霄宫里的冷玉郎君跌下这万丈红尘。
按四娘话说,芷秋见了他便起了那迷花之症,百计无用,机关尽失。只哒哒奔去倚在他身上,恨不得血脉相容,肌骨相通,“你在做什么呢?”
开口即是傻话,陆瞻伸出手臂将她兜住,埋下首去在她耳边吹一缕气,“想事情。”
带着瀹茗清香,令芷秋为之发颤,“我要去替云禾代个局子,你不生气吧?”
“哪里?”
“澹台湖,画舫上,陈本叫的局,你放心,他对我麽半点意思没有,从前代局,他待我还是有礼有节的,向来没有动手动脚的毛病。”
“去吧。”
窥他面无异色,芷秋反有些不高兴起来,像要故意引他吃醋似的,“你们京里有位同僚,叫窦初的,近日总来。妈见他给银子大方,叫我陪着说几句话,倒没旁的什么。”
陆瞻自然明了,心里翻江倒海地扑腾着。但他亲身给不了她“美满”,他只得将这些无端恨海忍在胸膛内,面上只有一缕淡笑,“既没什么,你就应酬便是,白放着银子不挣岂不心疼?”
有个长期摇摇欲坠的梅瓶在芷秋心内滚了两圈儿,终于打破。她由他怀里拔起身来,下睨他凉风淡月的面庞,“你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芷秋倏感鼻酸,像是走一条迷雾崎岖的路,她看不清尽头在哪里,也看不清陆瞻在不在这条归途。她有些无力地坐到了窗前的妆案,看着镜中备受挫折的自己,“没什么,你坐着吧,我这会子就去了。”
他平静的眼读懂了她的心事,但他无计可施,只能静看芷秋在月下满腹委屈的水影,在玉箫羌笛的吹奏里,是一朵怨莲,沉默凄迷。
花风迷小楼,朗月坠绣帘。是夜,芙蓉去也,萧条春阁里,宝鸭有香,锦帐寂寥。
自二人无始无终地“争执”后,芷秋带着丫鬟姨娘自去应局,临前一改往日春水柔波,不咸不淡地招呼陆瞻,“我不知几时回来,你要回去就自行回去吧,送不了你了。”
于是独落得陆瞻孤影一轮,及上来支应的两位姨娘。
陆瞻不要伺候,将人驱之门外,独步踅入水晶帘内,在芷秋帐中干坐一会儿,复倒下去,嗅着满帐苏合香,只觉胀了满腹相思意出不了口,烦情杂绪堵得脑子嗡嗡作响,迷迷糊糊地便阖上眼去。
楼廊下挂满彩绘绢丝灯,夜风下拉得长长的影摇晃,乍一瞧,像几个含屈吊死的女人。
一排屋子里的倌人都去了厅中应客,只得星灯两盏映着绮窗。独另一间屋内灯火通明,原是婉情过于清高,挂不上客,适才冷落在房内。
袁四娘近些时日愁得云鬟直发白,时常训诫她不知巴结,熟料婉情却回,“这些人不过是些做买卖的商贾,我巴结他们,凭白失了身份去。”气得四娘骂一阵,打一阵,连才配的两位姨娘也撒手辞了工,仍不管用。
唯丫鬟翠儿是买来的,走又走不脱,却凭白跟着吃穷,便止不住唉声叹气,“我说姑娘,既然沦落到这里,就是命。又不是挑女婿,犯不着这样左挑右捡的,要按您的想法去挑,不知几时才相中一个。 ”
那婉情正坐在榻上闲翻一支银簪子,听见如此说,怒从中生,随手就往她手臂上扎去,“戳烂你个没尊卑的嘴!是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叫你嘴里没个好听的话!”
翠儿哑叫一声,避到一边,因家中还有母亲兄弟要养活,不敢得罪了她去,直抚着一条膀子不言语。倒又听她软下声去,“我听见叫云禾出局,她那张脸可怎么出局呀?”
“就是出不了麽才叫芷秋姑娘去代的。”
婉情将簪子暂搁,端过身来,“陆大人不是在她屋里,她怎的好出局去?”
翠儿见她好了,便安心坐到榻上去,“陆大人有什么说的呢?还不是什么都依她?且瞧他老人家待云禾雏鸾几个就不错,要零用就给零用,节下还给赏。听见是代云禾的局,又是他官场上的朋友,自然是许的。”
活力活泛地,婉情妩然一笑,将簪子插回髻上,拂了云鬓理了衣襟,就要往那边去,“你到廊上给我望风,瞧见芷秋回来,支会我一声,我现就到她屋里去会会那陆大人。”
灯影儿一晃,翠儿追将上去,“姑娘不是向来瞧不上陆大人?又说太监乃不阴不阳的半残?”
“你懂什么?”婉情斜睐一眼,嘴角噙笑,“自这些时与那些男人打交道,才发现世间男儿,有根无根倒没什么区别,阉人未必就不是顶天立地,读书人也不全然是谦谦君子。他既是苏州权贵,人又大方,若他来替我点蜡烛,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