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时沈从之进屋,见她云髻松坠,素靥天然,笑容映着瑶台冷月,黛如远山,眼如银河,那颗朱砂痣亦成了深海里的红珊瑚。
他呼吸稍滞,悄然蹒步过去,趁其不备一把抽了信笺,始念起来,“吾妻云禾……”
才念到这一句,便将纸随手丢扬,“什么恶心玩意儿,如此淫词艳句,简直不知廉耻,哪像个解元相公写的,就这样儿的若能中榜,我陪你一百个新科状元郎。”
云禾未料他来,又惊又恼,忙将信笺拾缀回去冲着廊下喊,“骊珠,你可是在打瞌睡呀?!有人来你也不喊一声!”
像是故意恼给沈从之瞧的,复将身子转来,朝人偏着脸,“沈大人,真是不赶巧,我有疾在身,酬不了客,大人另寻佳人吧。”
那沈从之来时便料定她没个好脸色,竟不想那脸色竟“烂”到如此,死扣着眉照她脸上睃,“你这是生的什么病?可过不过人?”
“过!”云禾搦到书案上,斜眼讥他,“你我同处一室,明日保叫你肠穿肚烂而死。”
他反笑起来,撩了衣摆落到榻上去,远远与她搭话,“我福大命大,且死不了,你盼着我死,那不能够。”他将炕几敲一敲,在榻上支起条腿,“坐过来,唱个曲儿给我听。”
“病中,且唱不了,大人另去别处吧。”
沈从之饧着眼,虚了满室烛光,“你是脸烂了又不是嘴烂,如何唱不了?我上来时先给了二十两,收了银子不应酬,小心我递份状纸到县衙门告你们讹诈客人。”
“你告吧,”云禾慢悠悠荡裙过来落到榻上,压着腰支着胳膊睇他,“堂堂阁老之子、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叫行院里头坑了,叫传出去,不知惹多少笑话呢。”
恰来骊珠奉茶,趁她错身而去,沈从之扬起指头将云禾一点,“你这张嘴过于伶俐了,迟早有一天,我要将你那些牙都拔下来。”笑说完,面色渐凝,“你那脸到底怎么回事儿?”
云禾淡淡拂去裙上落尘,垂着头千娇百媚,“没什么,老毛病,擦了药过几日就好了。”
绮窗细风,轻撩烛火,澶湲的光流淌在云禾面上,骤使沈从之腹内生痒,却只克己地隔着小案睨她,“你那举人哥哥眼估摸着到京也许多时日了,可给你来信没有?”
此一说,将云禾愁绪挑起,料想方文濡到京这些日,怎么也该来封信报个平安才是,却未有信,连个传话的人都没有。但不欲与他纠缠,只抛去个媚眼儿,“关你什么事?”
酸涩蔓延中,想起家中那暗拦下的几封信,沈从之生出些快意,便不与她计较,“我告诉你,天子脚下,富贵之乡,美人如云。只怕你这位举人哥哥已经沉醉梦魂乡、乐不思蜀了,你还做梦他回来娶你?”
谁料云禾并不中计,轻揉着膝盖,眼也不瞧他,“这也不干你的事。”
“你说话客气些。”
“找客气你别来找我啊。”
如是相讽相讥,便打发了沈从之的闷寥一夜,以及那些日渐生长的想念。每每云禾垂首,他便隔着烛火几番窃窥她那张被药膏子糊得油晃晃的脸,仍在那些红紫癣斑里,看见她娇妩天然的风骨。
时隔许多日再见她,他比从前更坚定了,他要占有她,不仅是她的身体,还有她的心。即便她的心现被另一个人占有着,也没关系,迟早有一天,他会像太阳挤掉月亮,照亮她荆棘满布的人生。
太阳果然升起,将昨天,杀死在一片黑暗里。乱红秋千,落英铺成金色的雪,将整个世界营造出硕果丰收的假象。
银杏婆娑处,寂寞倚绮窗,芷秋便在陆瞻熬朝煎夕的日子里等来了她幸福的“假象”——袁四娘乐不可支地摇着帕子进来,丰乳肥臀晃荡得似盛满了人间金银,在窗前拉了芷秋落到榻上去,“秋丫头,我同你说个天大的喜事情!”
芷秋恹恹地哼笑,翻了个哥窑青瓷盅倒茶推过去,“什么天大的喜事妈高兴成这样?未必是婉情点大蜡烛的事情有着落了?”
“那丫头前两日挨了我的打,还在床上躺着呢,嗨,且不说她。”
那膀子搭上炕几,凑来了喜气洋洋的嘴脸,“是你的事情,我来同你报喜!天大的喜事,那窦大人才刚与我商量要娶你呢!可不是做妾,是要明媚正娶、迎你回去做正妻!”
咣当一声,恍有雷殛,照着芷秋的脑袋劈了下来,惊掉她手上的瓷盅,跌得个支离破碎。胭脂匀净的腮浮起一抹受惊后的苍白,“妈,你说什么?”
四娘吭哧吭哧笑得直捶腿,添了几分音量,曾了几层细纹,满叠着千年难遇的喜庆,“我猜你就是不敢相信,方才我也不敢信,可人家将赎你的票子都拿给我瞧了!我的老天爷,四千两票子,这才叫大方!还说要另拿钱替你办嫁妆,聘妻礼数半点不少地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