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云牵风,卷来落叶与那些残酷的旧年月。芷秋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可她所能记得的人生,是从最初便被流放在了低贱的泥土里。
在这些年岁,她同陆瞻一样的,每日每夜经历着时光的凌迟。那些男人,相熟的、陌路的、老的、少的……他们都在用匕首来将她腰斩,永久杀死她的纯真与尊严。
可比陆瞻更为幸运的是,在万劫复的人世间,她的贞洁虽已死去,却自遇到他的那一刻起,纯真再度死灰复燃,补全了她十八岁的青春。她如此有幸,就想将这份运气也传递给他。
“现在你知道了,那你会嫌弃我吗?”一笑,泪如惨雨。
陆瞻的嗓子早被满腔的眼泪粘住,几番启唇,又几番住口。他要如何告诉她,他从未嫌弃她,相反的,他当她是仙宫神女,高贵而圣洁。他只是唾弃自己,怕自己毁了她关于“爱”的美梦,也怕,她的爱会败给“性之本欲”。
命运飘零里,芷秋酽酽望住他,以泪的眼,烫的心,“你别嫌弃我,我也不嫌弃你。”
稍顿,她抬起手胡乱抹掉一把血泪,往他肩头搡一搡,“嗳,陆大人,你可是讲过要娶我的,我可不管那是疯话还是假话,总之你说了,我就当真了。不止我,我妈我姊妹们都当了真,她们向来把我当做一个楷范和希望,要是连我也被男人骗了,她们可就要对这人世绝望了,你忍心吗?”
仿佛上苍赐予陆瞻的悲悯带着清香敲开了他的心,他垂眸看她湿乎乎的腮半晌,抑制在胸膛的所有情感一霎间尽数造了反,他的灵魂从理智中挣脱出来,将她拥入怀中。
紧紧地,芷秋贴在他胸膛,看不见他的脸,却清楚听见他一如既往的心跳、以及他洇满水雾的声音,毅然而温柔,“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个安排的。我想,你可能会因为离开我哭上几天,往后,就慢慢的能把我忘了,过上属于一个女人的好日子。”
他吞咽一下,深邃的眼里照入阳光,“直到你来之前,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但现在,我更希望这幸福是我亲手给你的,希望我能让你真实的笑和哭、能让你真实的活着。”
直到此刻,芷秋仍然会令他的伤口更加痛痒,但她却是他坎坷命运里最温柔的一场风波,使他在日渐麻木的痛苦中重获惊心动魄。于是他承认了:
“我每天都在想,能遇到你真是幸运,恐怕花光了我几辈子的运气。我也每天都在想,假如我没挨那一刀,那我们大概会生几房儿女,是最幸福的夫妻。可现在我想,如果我没挨那一刀,我可能就不会遇见你。”
芷秋伏在他怀里,将他们一早就相遇的事实藏起,笑中带泪的眼里露出小小心机,“可不是嘛,遇不着我,多遗憾呀。”
他握着她的肩,推开了一点点距离,十分郑重,“倘若你准备好去了解一个十分不堪的我、不怕嫁给一个宦官招人耻笑、也绝不后悔的话。你,愿意嫁给我吗?”
芷秋泪眼朦胧地对上他轻霭浮空的眼,那是她自年幼懵懂时就望过的眼。即使年景流转至今,他们都曾跋涉过千万里的荆途,即使这条荆途没有尽头,可这双眼,依然像夕去朝来的太阳,再度照亮了她,也将永远照亮她。
爱里就生出了义无反顾的勇气,长在芷秋的整副香肌软骨,她连过去里那个不堪不耻的自己都不再害怕,可以坦荡地撕去暧昧的遮纱展示给他看,那么,便更加不再惧怕未来了。
她忙不迭地点头,眼泪洒了一地,“我愿意我愿意!你娶个伎女都不怕被人笑,我还怕什么?!”
阳光终于快要地抵达大地,半罩熙攘街市,履舄相行,纷杂交错。两座庄严石狮拉着长长的影,利爪下的石球恍若是由过去滚成的一团苦难,被永生永世镇压。
苦难里剥落出来的两个残破灵魂在红尘浮世中相遇、相拥,引来游人驻足、过客窃论,“大街上狎昵至此,成何体统?恁他谁家的夫妻,穿得这样齐整亦不中用,简直是伤风败俗,丢了父母的脸面!”
“什么夫妻,我瞧着倒像对奸夫淫/妇。”
“可是胡说,奸夫淫/妇敢在大街上亲昵的?”
……
恰巧云禾与雏鸾远远守在马车旁,闻听身后人群里的污言秽语,云禾登时来了气,旋裙撩开了半片纬纱,露出一双泪涔涔的眼,将这群衣摆藏污、云履纳垢的男人冷睃一眼,“滚你老娘的闲贱胚!舌头既这样长,怎的不留着回家去添你娘的腚?!”
“骂得好、骂得好!”
嗈嗈鵷鸣,痛快地落在一片庸俗中,溅起惊世的水花,伴着雏鸾傻雀儿似的欢蹦,阳光由翠空满泄下来,撒在杳杳茫茫的前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