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像烂到骨子里那样重敛当年妩媚的笑,轻唤他的背影,“哟,田相公来了,快请榻上座。田相公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你能别这样叫我吗?”田羽怀板着个脸,撩着袍子落到榻上,十分眼尖地看着地上两片瓜子壳直蹙额。
那额心的竖叠起的三条浅壑仿佛是三把银刀,反复杀着阿阮儿的心。她在凌迟中笑得仍像一个曾风靡一时的花魁娘子,“不叫你田相公,该叫什么呢?”
田羽怀有些似乎有些动容,垂下了头由袖中掏出两张票子,“随你高兴吧,眼看就到年关了,我给你送节费来,别紧巴巴的过,要吃什么要穿什么,只管去买来裁来。”
低低的,轻轻的,是阮儿的笑音,“我不要你的钱,如今我既不是你的小妾,也不做生意,要不着你的。”
万古春木折冻,那些烟雨旧梦被斩断在过去。但田羽怀的眼里实在是有些丝丝缕缕的勾欠。他将票子放在炕几上,闷着声,“你怎么又回这里来了?”
阮儿垂眸莞尔,“我没别的地方去啊。”
“那你往后还做这营生?”
阮儿在他眼中看见一抹熟悉的鄙夷,便十分认命、十分坦然,“我麽就是这个命。不过如今年纪大了,二十多了,哪里还能刮剌上客人啊?眼下手上握着从你家出来时你给的那些银子,就想着开个行院,养几个女孩子,我坐着收钱就好。”
她重振了好几次呼吸,方才拈着帕子往他脸上甩一甩,“嗳,往后真操持起来,教导出女孩子麽,你可来照顾照顾生意啊,也不枉费我们好过一场麽。”
“别闹。”
田羽怀握住那条挥挥洒洒的粉绢子,片刻二人都有一霎的怔忪,恍惚还是闺中之乐,他们亦还是两年中的鸳鸯宿侣。可眼一眨,浓情深爱也难抵她劣迹斑斑的过去,那些洗刷不清的污秽令他们又成了时下这对怨侣。
抽出了绢子后,阮儿复起笑颜,将银票由炕几推回去,“得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等我吃不起饭那天再找你吧,多谢你。”
他有刹那的山崩海溃,连连摆手酸涩地笑,“别谢别谢,是我亏欠你的。”
那笑暗下去,沉甸甸的旧年欢景便扑朔而来——在酒酣春浓,花荫静谧的某个白日,他曾带着小轿到月到风来阁来迎她,一路又带着满心欢喜蜿蜒着到了家宅的角门,被管家拦在外头,“爷,有规矩,白天不能进,暂且等着入了夜吧。”
只将田羽怀憋出一股气,却见阮儿由轿帘子里伸出一只手,“不妨事,等一等就等一等吧,你进来坐着,不要闹,省得你父母亲不高兴。”
于是他们就在那方小小天地里挤在一处,肩擦着肩,袖磨着袖,畅说天地,猜枚子打手心,直将一轮太阳熬下去。
而如今,不知熬过多少个太阳后,他又将她丢在黑暗里。
他抬起头来,满目痛疚,“对不起,我食言了,我也曾以为我们会一生一世的,能纳你为妾,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可后来渐渐的,我夜里发梦,总梦见又在这里,我去揭你的帐,就看见你同一个男人躺在一起,今天一个、明天又是另一个……抱歉,我没我想的那么大方,总归忘不掉你的过去。”
说话间便起了身,仍将银票留在炕几,踅至门槛儿,略顿了步,“以后要是有什么难处,你认得我家的门,使个人去报我一声,我在所不辞。”
直到那陌路萧郎绝尘而去,阿阮儿就像再承不住命运施予的悲苦一样垂下头去。
他所说的“我家”,亦曾是阿阮儿梦幻泡影的家,最终碎在了她冷冰冰的宿命里,碎成了鲛人的泪珠子,吧嗒吧嗒坠在她的粉缎裙上,洇染了上头一片折莲枝暗纹。
她曾在那些勾勾缠缠的宿命里,饱经风霜,长出希望。此番才明了,原来最大的苦难是每日望着“希望”死去的尸体,而这尸体,曾是他亲手塑造起、又亲手杀死的。
一梦到楼台,仿佛阳光中的尘埃,笃笃末末落在了妆案一面雕花镜上,玉手一揩,显露出一张寂寞羞花容,合风助雨愁。
冷风吹着婉情眼睑下的一点淡青,淤满人世的不如意。自又叫那沈从之丢下后,足恼得她好几夜睡不着,夜里辗转反侧,仍是不甘心落在这命运的臭水沟里,便愈法恨起来。
正巧云禾姹紫嫣红地打廊下过,瞥眼稍见,便姿姿媚媚地挨着廊沿坐下,与骊珠打趣,“屋子里炭火烧得太旺,倒烧得人闷闷的,在这里吹吹过堂风蛮好。”
那骊珠亦是伶俐的,同眼鄙夷地朝窗户里望去,正望婉情一片侧颜,“姑娘还是不要在这里坐了,这里的风灌着股子骚气,仔细脏了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