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秋愈发将眉心蹙起来,帕子愁丢在案上,就去取龙门架的外衫套着,“我方才做了个梦,梦见云禾像是病了,躺在床上直嚷嚷疼,问她哪里疼,她又说不出,只是眼泪和着鼻涕哭。”
且说且思,思来无端,便自笑着将头摇一摇。桃良正踅过来帮她系衣带,亦笑,“姑娘往前除了出局子在外头宿一夜,还从没有同云禾姑娘离个三五日的,大约是这个缘故,才生出这没头脑的梦来。”
正闲叙之际,忽见范大人这园子里的本家丫头进了来,“姑娘才起呢?我家太太来了,说是请姑娘到厅上去见见,她老人家还要同姑娘说说话。”
原是那范大人听见陆瞻要成亲,娶的就是这位同来的花魁娘子,心里虽颇为不屑,到底紧着巴结,便令其夫人来与这位当朝权宦的未婚妻搭搭腔,往后好有门路可走。
那范夫人暗里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生怕传出去她与倡伶结交掉了身份,却也到底夫命难违。这厢备了一份礼,孔雀下鸡窝似的抬着高下巴来了别院,正于厅上坐等,便听那丫鬟来报,“那芷秋姑娘才睡起来,正梳头呢,太太稍坐。”
范夫人将周身环珰荡得飞响,捱过丰腴半身去,“这袁芷秋真是个美人?可别是外头男人们瞎抬举她吧。”
“美、怎么不美!”丫鬟起了劲头,凑过去搭腔,“倒不是瞎讲,别说外头的男人,就是我们这些丫头,也都是瞧一眼骨头就酥了,细细的腰,红红的唇,乌溜溜的髻,花一样的颜色。”
讲得范夫人自审青春不再,泛起酸来,“怪道叫个阉户也动了心,想来都好笑,既是个阉人,便没个用处,娶个美娇娘回家去,未必当个仙女供着?再说她美,也不过是个倡妇,以色侍人,哪得善终?可不就只能嫁个阉户嘛。嗳,我问你,她同那个姓陆的太监,是住一个屋子还是不住一个屋子啊?”
“未婚男女,哪里能住一个屋子呢?”
“嗨,你丫鬟家家不懂,这要是良人女儿,别说住一个屋子,就是同个外家的男人出门都要叫人父母拿去见官的。可她是伎嘛,由那些男人相邀着各处作陪,本是常事,睡一个屋子有什么?既不犯法,也不触律,干的就是这营生!真是僧不僧俗不俗、淫不淫礼不礼的。”
可巧芷秋与雏鸾行至廊下,正好听见,只把桃良气得杏腮怒红,桃脸发胀。芷秋却不往心里去,换上十二分殷勤的笑脸捉裙跨了门槛去,福身行礼,“叫夫人久等了,真是万分抱歉。只因不晓得夫人要来,睡了个午觉,头也散了,脸也花了,听见夫人来,急得我满屋子乱转,胡乱梳洗一番赶来,夫人不要怪罪才好。”
各厢皆是攒足了笑脸,那范夫人更甚,谨记其夫遵告,一敛方才不屑之态,紧着去托她,见其唇若梅花点雪、唇如远山青黛,妆容淡雅,举止风流。
便忙瞻望咨嗟,“哟哟哟、怎敢受姑娘的礼?姑娘这是要折煞我了。我虽是门内妇人,却也听见过姑娘花名,都道姑娘是羞花之态,落月之姿,如今一见,果然风韵入画,媚骨长春。”
芷秋忙将她挽回坐上去,眼有羞,眉有愧,“瞧夫人将我夸得,我不过玉卮无当,哪里比夫人会保养。因住的是夫人家的园子,便同丫鬟们打听尊驾,才听见夫人今年是三十七的年纪。”
此间,眼儿且在这位范夫人身上且溜且叹,“啧啧,哪里像呀?方才我进来,看到是位二九年华的小姐坐在这里,唬得我险些不敢喊人。可又听人说,夫人虽有年纪,花容却尚青春,我这才敢喊。”
旋即,佯作乍惊,懊恼地锤一锤腿,“哎呀,您瞧我,见着夫人高兴得话也不会讲了,哪里能随口议论夫人芳龄的呢!”
那范夫人早乐到爪哇国去了,哪里还想得起这些?只将带来的礼一一捧上,与芷秋一番瀹茗谈天,直把一个太阳说得掉了西方。
日薄崦嵫,斜阳立尽,朔风刮晚亭。陆瞻由衙门中甫归,与韩舸并肩而行,前有园中小厮引路,后头黎阿则等人跟从。入了飘香藤覆盖的朱门内,他旋身将个袖一摆,示意其他人各去歇息。
这厢仍与韩舸且行且进,两个黛蓝的薄袖口里兜着东风,“明日你与几位织造商商议定了,便定个时候,往各村里去收丝,三日内,务必收上二十万斤,赶着开春后皇上封赏朝臣,还有礼部的祭祀所用。”
二人并立,在其阴戾而稳重的气度下,韩舸则显得文文质彬彬,“是,卑职明日就着手去办……”
几番欲言又止后,牙根子一咬,拱手说来,“只是督公,卑职在常熟任职这两年,倒也对此地桑农有些了解。因朝廷里前几年开通海陆与西洋做买卖,临近几县好些村民都将农田改了桑田,一家老小全靠了这个,可往年朝廷给的价格真是略低了些,今年,还请督公今年上奏朝廷,将价钱稍涨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