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寅时五刻,将芷秋困得睁不开眼睛,趴在浴桶沿上昏昏沉沉打瞌睡,恨得四娘上去拍她的脸,“秋丫头,快清醒着些!姑爷可卯时三刻就到了,这里洗完、梳妆、换冠服、可是刚刚好赶得上,你再迷迷瞪瞪的,仔细误了时辰!”
芷秋适才打个激灵清醒过来,穿了寝衣坐到妆案上头去。不想千娇百艳皆起了个大早,纷纷聚到月到风来阁里来,有袁四娘平日里相好的鸨母姨娘们、芷秋要好的姑娘们纷纷奔走屋内,将偌大一间屋子堵得水泄不通。
七嘴八舌地,个个都来凑一句,“我看画这个眉毛不好,太细了些,看着过于软弱,仔细叫那园子里的人瞧了以为你是个好欺负的,画个小山眉的好。”
“那口脂也过于红了些,衣裳就是大红的,倒撞克了。”
“要我说,胭脂薄薄匀一层,衬着大红的衣裳盖头,倒显得肌肤胜雪。”
这厢七手八脚地挑胭脂捡黛粉,那厢露霜咯噔咯噔提裙跑上楼来,气喘不定,“妈、姐姐,你们可快着些,浅园里来人传话,说姐夫已经穿戴好了,正要出门呢。”
一经催,妆案上更是忙得个急脚鬼似的,七七八八地围涌着,倒把云禾瞧得好笑,“瞧你们乱得什么样子?又不是你们嫁人,改明日真轮到你们出嫁了,也个个这样慌了阵脚?”
翠中阁的晚夏扭过来啐她,“你倒是不慌,就闲坐着,还不过来帮忙?”
“你们都在,哪里用得上我?我瞌睡还没醒呢,有些没精神。况且麽,我姐就是素面朝天,姐夫也爱她,不跟你们烧糊了的卷子似的,不好好梳妆梳妆,只怕吓跑了客人。”
几女扑将上去拧她,顿时又乱作一团,四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忙跺脚,“不许闹了!赶紧的,头发挽上将那翟冠戴好,把衣裳一件件的,给我拂得整整齐齐的,我这里先下去迎姑爷。”这便招呼着一众鸨母慌脚鸡似的下楼去。
且说陆瞻浅园出门,骑在乌光光的黑马上,穿着一件大红圆领锦绣蟒袍,上绣蟒水纹,陪衬着山川日月纹,当中扎着玉带,头戴乌沙,领着四五百人的仪仗,高举囍牌,锣鼓喧天,趁着日出楚岫,簇拥八台花轿而行。
道路两旁围观者如堵,将一条街市围得风雨不透,随行队伍里有织造局的一众火者,队伍前头有县衙门里二十几名衙役开道,人声鼎沸闹得苏州府震天响。
时下到了月到风来阁门口,眼看两扇门内外站满花枝招展的女人,袁四娘与几个鸨母挤出其中,将陆瞻请下马,迎入大厅中。里头已是香案齐备,各路神仙皆到案上,另请了两个无字牌位,代以芷秋父母。
俄延半晌,芷秋被一干倌人簇拥到堂,谁知她心里打鼓似的跳得厉害,没留神,被门槛绊了一跤。陆瞻眼疾手快将她托稳,一片莺燕嬉声里凑到盖头边调侃了一句,“这样儿心急?我不是来了吗。”
闹得芷秋在红盖头里胀红了脸,喜上加喜。因发了窘,便掩在大衫底下暗掐他一把,实则笑得嘴角都搁不平。与他拉着红绸子,到香案前拜了众神,这厢出了门去,众人跟送,都似要哭,却都拼命忍着。
正要被桃良搀上轿之际,云禾由人堆里冲出来拉住她,两个手与睫毛窸窸窣窣地发颤,半晌讲不出话来。芷秋心下了然,回握了她,“放心,等今日过了,我就回来瞧你们。”
云禾一霎泪如暴雨,噼里啪啦坠下地,几经哽咽,方讲出话来,“姐,出去了就别再回来,一辈子再不要到这地方才好!”
盖头些微下垂,芷秋在里头莞尔,攥紧了她的手,“这地方是不好,样样要算钱、事事都是假。可咱们姊妹的情分是真的,姐走到哪里去,都甩不下你,回头姐还要给你置办嫁妆呢,哪里能不回来?”
两个人哭哭戚戚地舍不得放手,阿阮儿忙过来扯开云禾,“好了,多大的人了还这般不懂事,秋丫头是去享福的,又不是去遭罪的,你拉着她,难不成叫她永世在这里?快别哭了,好高兴的事情,又哭成这样,哪里吉利呀?”
芷秋趁势也抓住阮儿之手,却无话,只有眼泪滴滴由盖头里抛洒出来。
日暾东出,绮罗翠珠纷纷让道,芷秋钻入娇内,趁着吉时起娇。伴着这好个碧阳天,西风树响,古木萧萧,苍云迢迢,仪仗杀出人群,将这一位烟花地里的女仙娘请出了疮痍之乡,奔去另一个繁华世界。
那世界,花红成诗,柳绿描词,离了喧嚣八丈远,只隐约听见外边闹哄哄的一场席面。
芷秋顶着盖头独坐在床头,耳边是桃良咋咋呼呼的欢喜声,“姑娘是没瞧见,街面上堵了多少人,外头宾客满堂,但凡苏州府当官的都来了,不知堆了多少贺礼。咱们方才打正厅过的时候,我好像在人群里瞧见了祝老爷,紧跟在陆大人后头,哈巴狗似的等着敬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