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座上这位孟员外,便是芷秋老客孟子谦之父,家中做的是玉石玉器的买卖,虽谈不上富可敌国,却也是家底殷实,在苏州算得数一数二的大商贾。
因是头一回上门求人,韩舸有些坐立不安,恰时丫鬟端上来一碗冰镇酸梅汤,那孟员外在上摆一摆袖,“韩主簿不要见外,这大中午的,快吃了消消暑。”
韩舸踞蹐一晌,将双膝上两只手攥出了汗,才挑开话头,“自古有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眼下城外尸伏山野,天闻哭之,人闻泣之,可官府已粮银短缺,危难之际,晚辈只好求到员外这里,满苏州府都晓得,贵府算得上是……”
“韩主簿不必多讲,我知道您的意思。”
那孟员外是个老奸巨猾,不肯捐银,又不肯得罪官府,只拈着胡子打马虎眼,“是这么个情景,您官府衙门应该也知道,前年先帝归了仙班,因着国孝,许多买卖行市都不景气,我们商号至今年尚且亏空了十几万两填不上,不是老朽不想帮,实在是拿不出手。”
言毕,不知道是怕拂他脸面还是故意拂他脸面,竟叫来门外管家吩咐,“家中还有二百两的支应,你去取一百两票子来给韩主簿,也算咱们家对百姓尽一份心。”
又望向韩舸,满面愧色,“韩主簿,真是劳您白跑一趟,五十两您且拿去,等我那里收回了帐,我亲自送到县衙门里去。”
韩舸臊得脸通红,由怀里掏出一张文书,“这是衙门里的收捐的文书,您请拿着,往后若有公办的买卖,必定先以捐了善款的商家为优。”
这厢出去,又登舆往另一家去,不想此家竟说上年与京里哪位大人做亲,些许家当都做了聘礼,暂且拿不出银子来。一连跑了四五家,不是买卖亏空就是行情不好,往几位豪绅家里,皆或是推病了不见客、或是走访亲友不在家。
苏州有重叠错落的长巷,韩舸的背影就嵌在长满青苔的深巷里,曲曲折折,写满了对世道的失望。
但妨碍不了满城飞絮,杨柳映乡。天儿愈发热起来,红粉香闺里,胭脂倦抹,钗环懒戴。
说那谢昭柔,因怀着身孕不耐热,更是个不痛快,坐立皆不是,这厢便递了个贴到隔壁浅园,请来芷秋云禾,加上雏鸾,四人在房里摸骨牌,摸了半晌,心头方畅快些。
各人的丫鬟聚在廊下闲耍,见四人摸完了牌,便帮着在圆案上摆了小席,设下鲜果酒菜。芷秋推说:“不吃酒,你们奶奶如今吃不得酒,我们也不吃,上茶吧。”
那谢昭柔急招着扇,“还是上酒,我虽吃不得,让我干闻闻味道也是好的,上家里那个梨花蜜。”说罢扭过来,朝几人愧笑,“真是对不起各位,我实在心里头发闷,坐又坐不住,只好请各位来陪我解解闷。”
雏鸾瞧一眼她凸起的肚子,有些不可思议,“肚子里头,真能长个娃娃出来?娃娃那样大,肚子怎么装得下?”
众人怅讪,谢昭柔朝她打打扇子,“二娘,我上回才说了,肚子也要长大,你又不记得了?”
“噢,好像是说过,我又给忘了。”
三女瞧她满面羞愧,皆有些不是滋味。芷秋朝她招招手,待她坐过来,拂一拂她的鬓轻言细语,“雏鸾,你可有按时按方吃药啊?怎的越来越想不起事来?”
“我吃了,”雏鸾一双眼睛比原先还亮,满面纯真,“二哥哥早起都盯着我吃药,只是苦得很,大约是药苦才不管用的。”
谢昭柔看看云禾芷秋二人,止不住叹气,“昨日又换了个大夫来瞧,听说是京里来的,我想麽京里来的必定比我们这里的大夫医术高超一些。谁知这位大夫也是那句话,胎里的病,治不了。把我急得哭一阵,我们爷也一夜没睡着,我们老太太讲,少不得请几个道士来做几场法事,没准能好呢?”
云禾将雏鸾偏看一晌,点头如捣蒜,“我看试试这个法子也行,姐,往年我们在堂子里,不过是请大夫抓药,倒没用过这个法子。她这个病,或许在胎里时被什么迷了心窍也未可知。”
几人越说越是,唯有些雏鸾懵懵的,却也跟着傻兮兮点头。
纱窗大敞,映着外头几棵芭蕉。韩舸衙门中上完银钱归家,头垂得低低地进来。因着大家皆熟,芷秋云禾便未避走,坐在席上,月账银钩,半眼瞧见他直望正榻上去,满面怃然不悦。
云禾便够着脑袋打趣他,“韩相公,我们坐在这里你没瞧见?还是主人家呢,就是这样待客的?”
莺声唤回了神魂,韩舸忙走来行礼,“方才没看见姐姐们在屋里,失礼了。姐姐们几时来的?可吃过饭没有?”才说完,垂眸见一案的酒菜,便发讪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