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陆瞻归家,只见晚风凉院落,玉甃浮莲香,天外残红,云霞绕峰,独不见芷秋人影。使丫鬟来问,才晓人在厅上谈祝晚舟的事情。
靠墙长高一篾案上点着苏合香,几缕烟由炉盖里袅袅升起,却不能安神,反熏得人心里烧起一股怒意,绕绕转转,久经不散。
陆瞻独在书案后头静坐一晌,既不看书,也不写字。鬼使神差地撩了衣摆解了裤带往里瞧一眼,仍只见个光秃秃的矮木桩。
吃了那老道这些日子的丹药,这枯木却久不见发芽,急得他焚心似火,不顾嘱托,匣子里翻出小瓷罐子一连抖落五六颗丹药吞下,噎得他自去倒了盅水送服。
这厢刚咽下,即见黎阿则拿着封帖子进来,“干爹,留园里摆了局,送贴来请干爹尊驾。”说话间,不冷不热地笑起来,“外头死了多少人了,他还有功夫摆局做乐,还真以为龚兴这座靠山永不倒?”
陆瞻瞥一眼帖,展开手臂,半饧着眼立在龙门架前示意其更衣,“我算准了他近两日就要摆一个局,不是觉着龚兴不会倒,相反,他是嗅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来了。必定还请了沈从之与窦初,想探听探听顾泉的事情。”
“他倒是好糊弄,只是要如何搪塞姜恩?”
“怎么搪塞都没用,他们已经认定顾泉被都察院拿去是冲着他们去的,大约这两日就要写信递与龚兴。”
黎阿则拧起眉来,为其系着衣带,“那韩舸的奏本已经八百里加急递出去了,希望他的本能比姜恩几人信更快到京。”
穿好一件黛紫直裰后,黎阿则又取来一件暗紫大氅。陆瞻却觉体内渐渐燃起火来,由下至上似祝融烧天,便单穿了直裰踅出门去。
遐暨浅园时,天色倾落,各处皆上了灯,席面仍摆在一间临水轩厅,只见姜恩、祝斗真并两位同知,再有沈从之、窦初、臬台大人一行。几位倌人穿坐其中,空凳旁坐了惠君,正静听芍容琵琶弹唱。
甫入轩厅,陆瞻已出了满身虚汗,额上亦浮汗霪霪,心内似有一团火越烧越烈。
惠君一瞧,忙斟了一盅冰水与他,“陆大人,您怎的出这些汗,虽然初秋,夜里还是有些凉,您敢是伤风了?”
陆瞻含笑摆手,与列位大人客套寒暄后落座,旋即这厢敬来,那厢举樽,觥殇流水,不在话下。
酒过三旬,那姜恩朝祝斗真暗使一眼色,祝斗真便亲自提壶为陆瞻筛酒,“听说织造局已将今年宫中所用的料子都赶出来了?您老人家的手脚如此利落,难怪得皇上十分器重。”
对岸换了一面生的倌人唱着昆腔,咿咿呀呀磨得老长。陆瞻所吃都是冰过的酒,仍是压不住浑身的火,却捺下不适,尽力周旋,“眼下城外急得火烧眉毛,祝大人有空摆局,想必不是为了说几匹料子的事儿吧?有什么话,明讲来。”
那祝斗真讪笑,将姜恩远远瞧一眼,“不敢瞒督公,实则今日摆局,是为了打听顾泉的事。督公大约已经知道了,顾泉被南直隶都察院那边拿了去,我同姜大人心内有疑,县衙牢狱里死了几个叫花子,都察院如何晓得?宫里除老祖宗外,就是督公,少不得要向督公打听打听。”
“祝大人,那几个叫花子是因前些时在街市上冲撞了我夫人,这才叫窦大人给拿到了衙门里去。我晓得,顾泉打死他们,大约是为我夫人出气,只怕,是有人冲着我来的。”
祝斗真两眼一懵,心道确有这个可能,“可谁这么大的胆子?”
“这个嘛,就是我的事儿了,祝大人还是少打听为好。”陆瞻翻着杯,强做闲态,实则只觉腹内炙热难耐,比往日皆有不同。稍思后,他只当是丹药起了效用,急于查看成果,借故方便,独出厅去。
人一走,祝斗真便挨至姜恩身侧,借着笙乐做掩与其私语,“我看,保不定是那许园琛许公公背地里告到都察院去的,原就是陆公公被调到苏州,许园琛才顶了他的缺做了秉笔太监,眼看再有一年半载陆公公就要回京去,说不准是他怕丢了权,才在背后阴这一招。”
姜恩举杯半晌,方又警惕搁下,“什么都有可能,也大有可能是背后阴咱们,再或者,还想阴了龚老。我看眼下事情是瞒不住了,先写信给龚老,让他老人家知晓苏州实情,也好心里有个底。还有,将你们那位韩县令上疏的事情一并告诉,若能来得及在奏本呈到内阁前截下来最好,若来不及,咱们也只能铤而走险参他一本了。”
“韩舸才任县令不久,一直在赈济灾民,他能有什么把柄叫咱们参?”
“参他假公济私,未得圣上手谕,擅自以朝廷名义向各大豪绅借银,还以朝廷名义许了那些人三分利。哼……自先帝在位时,国库亏空许久,今上登基后方缓过来一些。三分利,谁去还?沿海有海寇、北方有瓦剌鞑靼,处处都要用银子,这些商贾豪绅的钱,朝堂不想还,皇上更不想还,那就只能判他个滥用职权的罪杀了他抵债。届时,咱们的事儿,自有龚老在朝中斡旋,少不得就是他韩舸栽赃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