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是世间,云禾仿佛被排除在外,她丝毫感受不到年节的喜庆,她的心像许多灾民,也死于一场疫病,已经走不到来年的光景里。倘或有什么支撑她往前去的,便唯有仇恨。
她坚信方文濡的死亡另有原因,为了查清这个真相,她精心装点,重敛风情,忍着泼天的恨意与芷秋坐在了蒋长薇的轩厅上,客套得比芷秋更甚,“上回还亏得奶奶劝我,我心里一直记着奶奶的恩情,今日特意跟姐姐过来谢奶奶。只是我是个无根无缔之人,眼下也是吃姐姐的住姐姐的,也没钱备份体面的礼给奶奶,就是些平常的缎子,奶奶瞧不上,拿来赏人倒还将就。”
蒋长薇坐在榻上,半身后仰着,将一个大大的肚子挺在二人眼皮下,仿佛是展示一个至上的荣耀,往那些缎子粗瞧一眼,笑容矜贵而周到,“姑娘说的哪里话儿?自我到苏州,身边也没个知心人儿,也就同你们姊妹俩能交交心,你倒还客气起来了,犯得着送什么礼?”
对榻坐的芷秋,十二分的殷勤,“奶奶这样讲,却还惦记着给我们送礼去,论客气,还是奶奶最客气,又比我们会做人。”
正说话,见铃兰捉裙跨门进来,“姑娘,爷说他们前头吃酒,不好叫姑娘奶奶们吃茶,叫这里也开一席。”
这便铺开一席,摆着笋鸡脯、烧鹿肉、水晶鹅、五香豆腐皮儿、十香瓜茄,又有水梨、贡橘、鲜枣等几样果品,另备了一壶桃花酒,配着三副芽箸、三只玛瑙碗、三个绿玉杯,端得富贵一案。
那蒋长薇因有身孕不吃酒,只替芷秋云禾斟满,闲话家常一番后,又见丫鬟领着两个优伶进来,“奶奶,爷说怕奶奶们干坐着无趣,叫我领着人进来唱几段给奶奶姑娘们听。”
蒋长薇面色微僵,转瞬化为和蔼的一个笑,“亏他还惦记着,人留在这里,你出去谢过他。”说着,扭回头来对二女巧笑,“瞧,还是奶奶姑娘的面子大,平日里他吃酒耍乐,哪里想得到我?今日如此周到体贴,还不是瞧你们在这里。”
芷秋生了七窍心肠,领会弦外之音,将云禾瞧一眼,不卑不亢地笑,“奶奶这是玩笑话,我们麽是客人,沈大人招呼我们,自然是体谅奶奶身怀有孕,这是为您分忧呢。”
相笑中,两位优伶少女就在厅上另一侧随意捡了个唱段唱起来,只有苏笛伴奏,唱的是《牡丹亭》。云禾心里挂着事情,无心赏乐,起身相告,“奶奶、姐,我去解手,你们先坐。”
便由个小丫头子引着绕出廊,解了手走到一条活水前,攀上一道石拱桥,桥上通着个亭子,里头视野开阔,将两岸草石尽收眼下。
云禾心窍一动,暗中拔了根簪子藏在袖中,佯作惊呼:“哎呀、我的簪子呢?”说着四面顾盼,弯着腰在地上搜寻,“可了不得了,这簪子可是我娘的遗物,丢了我再到哪里买去?”
那小丫头听见,凑过脑袋一处找,几步路没找见,抬起头来,“是不是丢在路上了呀?要不姑娘先回去吧,我去替姑娘沿路找找。”
“真是麻烦你了,要是找着了,我给你谢钱。”
小丫头喜不可支地往路上折返去,随着那片背影渐失,云禾的笑脸亦渐落,眼下的朱砂痣凝成了一滴血墨。
且说陆瞻沈从之在前院行乐,案上坐着窦初、崔元峰及布政使司的一帮官吏,又各自叫了倌人来陪。一张案挤得乌泱泱一片,胡笳管弦响作一片,伴着轻松惬意的欢笑声,满案的男人都卸去了前些时紧张的忙碌。
唯独陆瞻似永远戴着张面具,含笑的眉目里掩着黑潭一样的瞳,无时无刻不带着淡漠的距离。
沈从之远远望着他,似乎想勘破他面具底下藏的什么,于是换了个坐挨到他身侧来,“冠良,祝斗真姜恩的供词送到京没有?”
陆瞻稍瞥他一眼,“大约还没有。”
“那也就这几日吧,横竖龚兴是跑不了了。你说,我进阁台这事儿,这回有准没有?”
酒迷声色中,陆瞻微笑,噙着个玉斝在唇边,“有沈阁老在,沈大人还怕没有好前程?”
沈从之含笑摇首,把着空杯怅惘,“官场无父子,他老人家怎好举荐我?只怕引得皇上心里有些什么,倒不好了。”
“举贤不避亲,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见他不肯松口,沈从之没了兴致,记挂着云禾在二门内,便寻了个由头离席,往蒋长薇房里去。走到翠远桥,见上头一个人影游来游去,近了一瞧,正是云禾。
她半弯着腰,像是在找什么,沈从之忙撩着衣摆上去,倚在亭柱上笑,“找金子找到我家里来了?就是有金子,也不在这地缝子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