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色半昏,案上一盏银釭偏偏颤颤地立不住。小凤走下去将卧房的门吱呀阖上,抹了两把泪,将方才所闻详述而来,讲完抽抽鼻翼,“姑娘,晴青是大娘娘家带来的人,保不住她的意思就是大娘的意思,这是人家故意要整咱们呢!”
夜一到,屋子里益发冷,雏鸾的心浮在冰凉的空气里,上下没个着落,却说:“这是你自己揣度的,按你讲的,大娘恐怕不知道这个事情,不要坏心去想她。罢了,你往后不要到厨房去了,饭和药,什么时候送来我什么时候吃,又不是忍不得。”
“您又要忍着?!”
“不忍着怎么办?”雏鸾踅到床前抱了床褥子搭在她身上,“小凤,你怕是忘了咱们是个什么身份,可我不敢忘。出嫁时,妈耳提命面说给我多少话,叫我凡事多忍,我们这样的出身,与人争是争不赢什么的,混个日子过而已。可我嫁进来,二哥哥不曾亏待我一天,就是为了他,我也要忍一忍。”
这般说着,喝进一口风,开始咳嗽起来,小凤忙去探她的额头,想是方才淋了点雨,她身子又不大好,竟然发起烫。小凤急了,将她推到床上,又是烧水、又是加被、又是擦身……
忙碌中,雏鸾将眼望向窗外,只见湿漉漉的烟雾中,天色倒下来,像一口巨大的棺材板,将人终身困死在里头。
冬天的夜格外漫长,好在浅园早已张灯结彩,各门户上皆换了大红宫灯,映衬着年节的喜庆,酉时便将这些灯都点上了,将一个不是家的地方照得似个家一样。
就连云禾也靠这些白甃黄灯烘托着虚假的热闹,可稍一听,满室回荡的全是孤清。幸而云禾已经熬过了许多个孤寂的岁岁年年,她有丰富的经验来应对这些穿肠的寂寞。
她在斗帐之中睁眼闭眼,好几个回合无法入睡后,便披着件大氅起来。望窗外,今夜无星,只有浓云蔽月,月下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像那些漫长的旧年景一般黑暗。
她的黑暗中曾有一颗星,却也不过是一场回光返照。绝望中,云禾翻开了方文濡从前寄来的书信,打开一封,起始便是“吾妻云禾”,又一封,还是“吾妻云禾”,像在他的墓碑上落款了未亡人之姓名,她被标记为他的遗孀。
“姑娘。”
抬眼见骊珠端着热水走来,拧了条面巾递给她,“姑娘又在瞧这些信,还是收起来吧,省得瞧了又哭。”
话音才落,就见云禾面上行行复行行,泪湿长襟,“我不想瞧的,可要过年了,不知道他们下头过不过年,我想着给他烧些钱。骊珠,你穿件衣裳,陪我到院子里去烧点东西给他。”
骊珠暗叹一口气,无话可劝,抽身去捡了些现成纸钱元宝。云禾又到柜子里翻出件蓝灰的圆领袍,一齐走到院子里头。北风扑朔,摇得墙根底下一棵银杏簌簌作响,骊珠将灯笼靠在树下,随之照亮了一块烧黑的土。
“姑娘,您真的要到长园去?”
火光渐渐照明云禾泪汪汪的眼,里面绞着丝丝缕缕的恨意,“当初文哥哥本应留在苏州补缺的,要不是沈从之从中作梗,怎么会将他调到滚刀子似的地方去?或者,就是他暗中害死了文哥哥也未可知!”
“您也保不准不是?何必为了拿不准的事情堵上自己的前程?”骊珠墩下来,一沓沓递着纸剪的铜钱。
云禾侧目望来,熊熊的火舌投在她带泪的眼中,仿佛活活烧死了一段希望,“我还有什么前程?这辈子也就文哥哥不嫌我,除了在他身上,我还能往哪里去找前程?”
“可就算您去了长园,查清楚事情是沈大人做的,又有什么用?难不成您要去报官?您可别忘了,他父亲是内阁首辅,您就是要告,谁敢接这桩官司?”
“这里告不倒他,我就到别处,别处还告不了,我上京告御状,姐夫是皇上跟前的人,少不得求他告上去,我就不信,这世道就没有王法可讲。”
说毕,她又扭头擦了眼泪叮嘱,“我的事情不许跟姐姐说一个字,若是没找到什么证据,反倒连累了姐姐姐夫。”
哭腔如莺,眼泪滚落在火堆里,噗呲一声,火焰高涨,跳跃在云禾的脸上,似寸寸断裂的锦绣。
绣锦展开,似一副如梦如幻的瑰丽画卷,上头用银线纺满着繁织丛脞的太平有象暗纹。旋即有一束阳光由上头滑过,照出一片珠光宝气,以及好几双贪婪的眼睛。
方文濡立在船舱门上,只见成堆成堆的丝绸靠墙放着,厅中央摆着几张梳背椅,正上是一张宽大的榻,上头精雕细缕,是大朵大朵繁茂的牡丹。一匹雨花锦在炕几上展开,几个挎刀的海寇用粗糙的手争相抚过上头繁华的暗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