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里远吃尽酒,含笑剔他一眼,“这么多日相处,我也了解些大人的脾性,你虽不能容我,却不是那等欺负女人的人。拿小女的性命的来逼我就范,你做不出来。”
为着几十生民性命,方文濡淡淡筹忖半刻,举起青瓷杯与之相碰,“好,我答应你,过几日到岸,我带她一起下去。但我也有个要求,真到那日,百姓得先走。不是我信不过相远公,实在是与你们打交代,得多留个心眼。百姓一船过去,我留在船上,货船临近,你再放我,可好?”
在相里远心里、或是在衙门诸官心里,几十几百的百姓如何抵得过这位当朝权宦的妹夫?握着他,也不怕衙门能翻出什么风浪,因此不足畏惧,欣然应下,“可以,那货船到了,你带着姮娥随官府押送的船只一道上岸。”
酒杯里是方文濡沉寂的眼色,他举起杯,泛绿的酒汤中荡开细小的涟漪,正一层一层地抵达他设想的结局。
海浪随之一层层地拍打在沙滩,日落的照射下,每一粒砂都似黄金闪耀。有纷杂的铠甲摩擦声和应着波涛,暮晚的海面下,涌来暗潮。
五万兵炮顷刻掩身于沙滩后的风林中,方才一场声势浩大的集结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雁过无痕。
总兵葛威是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腰上横挎着刀,海风扬起玄色的披风,气势如眼前滚滚的波涛。
其间回眸,就见一高高瘦瘦的宦官走近,“我说葛大人,您这些兵不亏是常年作战,这一眨眼,都没了影儿,甭说海寇远海上看不见,就是在这里不留心也瞧不出来。高、您真是高!”
“陈公公过奖,”葛威将拇指刮过唇上的斜髯,洋洋一笑,“还得亏公公寻了这个好地方,又将与海寇交易的地点定在这里,我的兵有了这么个藏身之地,胜算倒大了许多。不过,我们在沿海一带与海寇交战多年,打他们倒不费事,只是就怕他们跑,海上散开,不多时又聚集起来,照样危害百姓商贸。”
说到此节,见左首岸上走来几人,乃陆瞻派到海上搜寻方文濡下落的几位北镇抚司缇骑。
为首一人官居千户,姓魏,走近将冷眉稍提,睨着葛威,“葛大人,你怎么打海寇我们管不着,可有一点千万记住囖,必须活着救出方大人,否则我们向督公交不了差,您也不好交差。”
葛威笑意中略带为难,“上差大人,枪炮无眼,这个我实难作保。听说这方大人就是市舶司的一个副提举,往年海上死的官四五品的都有不少,怎么陆公公非要保这一个从六品的小官?”
那宦官陈允笑转过来,正对着落日,被海风拂出满面的阴柔气,“葛大人有所不知,这位方大人是我们督公的连襟,上年督公在苏州讨了房妻室,夫人小妹正是这位方大人未过门的小妾。原本年前送了货就该回乡结亲的,谁知遇到这么一档子事情,朝廷苏州都只当方大人死了。要不是海寇放了个火者回来送信,我们也真当他死了,眼下等着将他救出来,好报信儿回苏州和京里呢。”
悍将颇有些耿直,嘴里直咕哝,“一个穷酸亲戚,值得这样兴师动众的?”
“穷酸是穷酸了些,”陈允软塌塌抱着小臂一笑,“可他却是督公荐给皇上的人,往后朝廷里还有大事儿等着他助督公去办呢。您也不要小瞧他,这回海寇的一干消息就是他周旋着使人传回来的,连市舶司里那个通寇的人,也是他递回来的信儿,否则,您这五万兵,恐怕都得扑个空。”
葛威双眉一吊,“那细作是谁?”
“这就不是您该问的事情了,您只管打好您的仗,救出方大人,回头我上疏为大人请功。”
这般说着,与一行缇骑踏沙而去,旋即拍来一阵浪,沙滩上凌乱的脚印顷刻被洗净。
时过五日,往西而来的风越来越大,令十来艘楼船稍有受阻。可海上风浪向来无端,海寇多年漂泊,几不曾将这点风力放在眼里,甚至还有闲情为即将到手的大批丝绸银两开怀痛饮。
内席一桌,列席者除了相里远的两位姻亲,便是方文濡。一班没读过多少书的悍匪行令不过是掷骰拇战,闹哄哄和风助雨,直至二更,放才酒意阑珊各自回舱去。
按说方文濡走回舱里来,里头隐隐灯光,相里姮娥在案后坐着,正在瞧他闲时写的字,一对美睫在眼睑下拉着长长的影,扑簌簌抬起来,旋即满眼欢欣与后知后觉的羞涩。
见方文濡脸上吃得微红,只将罗裙轻摇,款动鲛绡,“先生,你吃多了酒?”
说话去搀他,方文濡忙垂下胳膊一让,走到椅上去靠着,“这么晚了,你不在自己房中歇息,到我这里来做什么?快回去吧,仔细传出去你一个洁白女儿家半夜三更到一个男人房里,名声都要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