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相里姮娥正在屏风后头写字,听见议论,倏然想起方文濡那夜讲的那个故事来,心窍一动,搁下笔踅出来,“爹,我有个法子,您听不听?”
屏风前站着一个人,将她往里一推,“姮娥,别闹了,我们在商议正事。”
“舅舅!”她一把挣开,走到榻上偎着相里远,“我哪里闹了?我真有个法子,我说了,听不听是你们的事情嘛。”
闻言,相里远将她搂着一笑,“哟,我乖女儿也能帮爹出主意了?且说来听听,若是好法子,爹赏你一百匹料子裁新衣裳穿。”
“谢谢爹!既然风大驶不出去,我看,可以将十几搜船用铁链锁起来,将后面的水手调些到咱们船上,前头使力,后头有锁链扣着,自然就能跟上了,也不至于船被风偏了航,您说呢爹?”
相里远眼睛圆睁,倏而笑起来,“我的好闺女,这倒是个好法子!”说着朝人吩咐,“就这个法子,赶紧去将船锁了,下晌务必赶到青鲨湾,在那里接应官府的货船。”
众人重又精神振振,各自忙开。临近海岸,相里远履行承诺,将百姓先使一艘渔船放了,眼见相擦过两艘驶来的大船,船头飐飐浮动着市舶司的旗幡。
两船相交后,但见船头几人迎风而立,生得壮硕伟岸,为首一人正是北镇抚司魏大人,穿着市舶司的官服,与那边船头摇摇相望,只听一位小火者附耳过儿,“床头站着那位年轻公子就是我们方大人。”
魏大人刮一刮胡须,与方文濡眺目相对,目光交错中,各有领会。
狂妄的风声里,倏忽下舱惊起大喊,“大哥,中计了!船是空的!”
相里远脸色大变,还未回神,见对面船上一行人已疾如闪电地跳如水中,他心内骤然发慌,回身去拽方文濡,“狗官,你敢耍炸?!”
他淡然一笑,“我说过了,朝廷从不与贼寇做交易。”
正要提刀,却听见雷殛一声,对岸已见山崩海啸的士兵架起炮台无数,连绵了整个海滩。旋即震耳发聩的炮火中,相里远忙令几个平日里的指挥撤回后面战船,“将锁链解了,一面放炮一面退!”
“大哥,来不及了!”
一艘船顿如惊鸟四散,顷刻被炮火哄得七零八落,方文濡被两个人揿贴在甲板,两把银晃晃的刀就架在他脖子上。
可还不等相里远下令杀他,他倒先喊起话来,“相里公!已经晚了,岸上五万兵马两百多炮台,你们只有一百二十架炮台,况且锁着链,实在难以逃出生天。相里公!既是贼寇,就该受诛!但令媛尚且无辜,你放了我,我带她走!”
脖子上横刀猝紧,将他颈项割出一条口子,“你他娘的闭嘴!我们逃不了,你也得跟着陪葬!”
“相里公!”倾落的炮火照耀着方文濡不惊不惧的笑脸,带着胜券在握的气魄,“请想想令媛,你想叫她跟你死在海上吗?少女无辜,她不该因为你的过错而魂葬深海!”
在摇摇欲坠的山河里,相里远狠盯着他,绝望而悲怆,恨得额上经络爆凸,却在再三思虑下,与暴怒中认命,“方文濡!你听着,倘或你敢辜负她,我必定从海里爬出去撕了你!”
方文濡见状,拨开颈上的刀,在漫天的横飞的血肉里搜寻相里姮娥。终于在一间舱里找到她,她大约吓得不轻,缩在案下。海上这些年,还从未经过如是猛烈的炮火,沾满血污的脸紧紧往膝上扣着,身子筛糠似地颤抖,像只受了惊的小猫。
方文濡急步冲进去拽她,“跟我走!”
她一下扑在他怀里,倏然大哭出声,急得直跺脚,“先生,我爹呢,你有没有瞧见我爹?!”
“先别问,跟我走,我们上岸去。”
“我不!”相里姮娥把拽着门框与他死犟,哭断柔肠,“我要找我爹,他在哪里?先生,求求你,带我去找他!”
情急之下,方文濡冷下脸,“他已经死了,把你交给了我,你跟我走,咱们跳海下去,自会有人来接应。”
相里姮娥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冷静甚至冷漠的眉眼,倍感陌生,摇头间,铺天纷飞的火焰与泪珠子,“你胡说的!我们从前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都没死,不过是轰破几艘船而已。先生,你带我去找我爹,求求你!”
“他死了!”火焰投在他锵毅的眼睛里,绚烂而漠然,“你听清楚,他是个海寇,危社稷,祸百姓,就有死路一条,你救不了他,谁也救不了他。”
言讫,方文濡硬拽着她往最下层的甲板上跑下去。相里姮娥趔趄着跟在他身后,举目八面硝烟,连天的火焰逐尺逐寸地将她的亲人、她的家吞没,一切湮灭。倒影在她泪眼里的,是瑰丽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