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瞻倏而笑垂下眼,将她一掬细腰揽紧,“也罢了,换好衣裳,咱们只去恭贺恭贺人家有儿子的!”
云卷风起,长园门口车马喧阗,人声鼎沸,聚满苏州府内大小官员,倘或有地方远来不了的,也是托人代礼,口传恭敬。另有马车驮着各家官眷随行,官妇们打扮得如月宫嫦娥,梦里仙娘。
却怪,这一遭见到芷秋倒不如往前那般巴结,不过是淡口里寒暄,轻额中点头。由奶母子抱着孩子洗了礼后,男官女眷各自散在前后园里开席。
外头拣了间大厅,四五张方案紧挨着,传来一班优伶男女,隔着大折屏胡笳弦管地唱起来。男人们倒还照旧,交杯换盏,飞觞斗斝,檀板中似情谊不减。
华锦鲜衣滑过陆瞻的眼,五彩斑斓的颜色下,依然是冷如深秋。倒是沈从之在旁暗窥他一眼,别有深意地捧着杯主动与他相碰,“冠良,你我自幼的好友,从前文章策论我总是输你一筹,今日叫我捷足先登,真是有些对不住!”
陆瞻听其言外之意,却并不生气,“沈大人客气,陆某早断了儿孙福,你哪里来的对不住?我倒要恭喜沈大人喜得贵子,他日少不得朝廷里又要添一位能臣干将。”
围屏后头唱着水磨腔,翻扇甩袖间,不过是一段假情假意。沈从之瞧不惯他永远不疾不徐的做派,欲激他一激,“近日苏州府的邸报,不知冠良看了没有?”
“看了,”陆瞻笑眸转来,面色淡然,“上头的旨意,你我早就收到过,那些个犯官,包括姜恩祝斗真姜恩在内,不是已经该定秋决的定了秋决、该流放的流放,难道还有何不妥?”
“上谕何来不妥?我是说地方上关于苏州灾情的几份布告。也是我粗心,代着布阵使的职,却没留心那几个刊印邸报的典吏,竟然叫他们发出这样的布告来。我已经叫人将他们收押起来了,今日宴过,就送去织造局给你开交,他们胡编乱造坏你的官名,随你怎么处置!”
陆瞻佯作颦额一瞬,恍然大悟,“噢,你是说那份末尾题词‘奸宦弄权民不聊生’的布告?我看到了,几位典吏写得不错。布告上的奸宦自然是指皇上圣意里该杀该诛的那些个官宦,何以见得是坏我的名声?更谈不上什么送给我‘开交’。”
偌大的厅室嚣嚷至极,急管繁弦里,沈从之提起把白釉壶为其斟满,剔起眉眼来,“冠良,你知道我打小最服你什么吗?就是你这处变不惊的沉稳模样。眼下苏州渐渐疯传这‘奸宦’就是指你这位内宦官,要是传到朝中,你就不怕皇上动怒?你要知道,功过从来不在民心,你做再多,愚民也看不见。”
“沈大人,功过倘或不在民心,也该在史册里,我急什么?”
“这是屁话,”沈从之别有深意地一笑,“你别忘了,史册是握在功成者手里。”
陆瞻也笑,如一场风,不知不觉地吹乱人心,“谁成谁败,一时也难有定数。”
微妙的对视中,恰逢临案一位年过半百的大人拔座敬酒,提杯朝沈从之走来,“小沈大人。”
眼见沈从之要起身,他忙反掌将其揿下去,“嗳嗳嗳、您坐着您坐着!今日是您的大喜,过些时消息到了京里,沈阁老免不了一场高兴!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您眼下,可是向他老人家敬了最大的孝道了!”
二人金樽相碰,撒出的水花掠过陆瞻的眼,冷粼粼的,像他黑曜石般的瞳孔里一闪而过的失落,难以捕捉。
外园飞花,内园同样斗斝,一间满围着琉璃七彩风窗的厅室内,女人们亦是莺娇燕呢。因蒋长薇坐着月子,不得出席,只得云禾主人座上坐着,乱着安排上了酒菜,也在月洞门外的廊下开了戏。
嬉笑喧闹卷帘内,伴着外头咿咿呀呀的唱调,筹光交错,觥殇不住。几个案上的人轮流着来敬云禾,唱喏恭贺之词叫云禾发恨,心道:“又不是我生儿子!”面上却不显,只将酒一一吃尽。
这般巡案一圈,落席回来,便附耳与芷秋,“姐,这些人怎么突然巴结起我来?倒把你冷落在这里,真是怪了。”
芷秋同样有疑,却只将众人淡淡扫量一圈,“今日是你家大喜,自然先贺你家,蒋长薇不在,只好赶着巴结你。等到满月礼上,来人更多,还有你烦的。”
富贵向来三更枕上蝶,云禾荣辱不惊,随口应付着,只与芷秋亲昵吃酒。两个人亲姊妹一般挨挤着说笑,叫其中一官眷瞧见,喉咙里隐隐有些什么将吐未吐,到底按下,只等下晌散席时,戴着个空隙去同云禾弄舌:
“我说沈家七娘,虽说你同浅园的奶奶要好,可要留神些,这种时候,还是远着些罢!你瞧你在这园子里,除了你家大娘就数你,偏她月子里出不得屋,另外六个都在京里,就只你顶着事情。倘或你眼下交友不留心,往后恐怕要拖累你们沈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