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秋正不知如何应对,却见她眼泪顷刻杀眶而出,复复行行地洗刷胭脂,坠落嫣红镶滚的长襟。仿佛承受不住眼泪之重,她将下巴垂得低低的,细碎的呜咽渐转为嚎啕大哭,一把伏在案上,两个肩膀像一场山崩海啸,起起落落个不停,似要将毕生的委屈倾筐倒箧地泼洒出来。
好一阵肝肠寸断的啼哭之后,外头响起笃笃笃的敲门声,“我说,我好心好意地叫收容你们,你们大半夜吵嚷什么,惊动了驿馆里住的差官们,谁担罪?”
“滚你娘的!”云禾猛地撑案起来,顶着满面泪光不管不顾地冲着门嚷,“老娘少给你银子了?就许他们夜宿嫖伎,弄得满园子嘎吱嘎吱响,就不许姑奶奶哭?!”
门外被她吼得一懵,倒没声儿了。芷秋噗嗤一笑,拈着帕子将她满面的泪水抹干,“好了好了,有多少账,到了京城跟他算去,自己在这里哭,他能看见还是怎么的?”
云禾忿忿地鼓着腮,哑然须臾后,后知后觉的欢喜才弥散在灯火里,合着烛光跳跃,像是月兔的影,千倾万倾的柔情如一挽纱,静谧且铺天盖地。
第二天,姑娘们都将芷秋做的傻事只字不提,跟着囚车一步一缓地走。
在陆瞻出乎意料的忍耐里,窦初放缓了车马。芷秋倒正好跟得上了,偶时在马车上颠着,若遇着平坦的路,还要下来走一走。
这般提裙走在囚笼一侧,频频扭头将陆瞻打量一番,见他面上恢复了些血色,腿上的伤也止住了血,倚在栏杆上闭着眼不说话。
芷秋心内鹘突,小心着试探,“陆瞻,你是不是还疼?我再给你上点药吧?”
他陡地睁开眼,目光似寒箭射来,“不疼。”
“那你怎的不说话?”
陆瞻的胸口闷得发慌,耳朵里还回旋着昨夜的动静,他听见云禾在窦初门前的叫嚷,便顺理成章地揣测出了芷秋到窦初房里的用意。一整晚的心有余悸后,剩得许许多多的自责与懊恼,恼自己,也恼她,“你昨晚到窦初房里做什么?”
芷秋眼皮一跳,睫毛心虚地颤抖,却不敢瞒他,“我……我错了陆瞻。我原是想着,不管怎么的,别叫你遭这些罪。我原本就是不是什么贞洁烈女,只要为你好,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他终于盘开腿,像是放下了苦守的一点自尊心,忽略了衣裤上的血渍与尿渍,使双腿内侧能够透透气。但他眱着芷秋的眼神却像一片自尊心的流失,哀痛不已,“芷秋,我把你当宝贝似的供着,你能不能别作践自己?”
“我……”芷秋想辩解,或是反过去指责他的“嫌弃”。可她懂得他的怜惜,不是为了他自己的尊严,而是为了她的尊严。
她只好垂着下巴,虔诚地认错,“我知道错了。可是什么都没成!云禾忽然闯进了屋里去,我什么都没做。”
陆瞻缄默很久,直到一阵山风带着漫山的芳香吹来,他将手朝她递出去,“芷秋,我从不在意你什么贞洁不贞洁的,但我不喜欢你委屈自己,你这样,总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真是个废物,只能给你点锦衣玉食。你瞧,真到了生死攸关的时节,我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不是的不是的,”芷秋两个手紧紧攥着他的手掌,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是我也想保护你,是我犯了蠢,急起来,就只想到这个法子。”
他浓密地睫毛扇一扇,扇开了目中的尘霭,“可能你打小过惯了那样的生活,认为你的身体多少都有个价钱。但对我来说,你就连一个头发丝都是无价的。你从前那是没办法,为了活命,可现在你为了我那样做,将我又置于何地?况且我们还没到那一步,急什么?难道在你眼里,我连这苦都忍不了?我若真忍不了,皇上也不会再需要我,你也不必再为我做这许多,不值得。”
远山晴水烟村,这一路倒不荒凉,风里隐隐带着饭食香。或许是云禾车里,而他在身边,芷秋蓦然将一颗心落到肚子里,点点头,“我再也不犯傻了,就是眼睁睁见你吃苦,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心里着急。”
“你陪我走了这么远,处处维护我,怎么是什么忙都没帮?”陆瞻包裹着她的手,脸上总算重回笑意,“这一路要是没有你,或许我会难捱许多。”
说着,他将另一只手招招,叫她贴耳过来,“心肝儿,你放心,我不会死的,一路都有镇抚司的缇骑暗中跟着,要是有什么生死大事儿,他们会站出来的。当初皇上登基,九死一生,我不也过来了吗?朝廷里就是这样儿,今朝闭上眼,未知还见不见得到明朝的太阳,谁不是忍过来的?你别瞧窦初嚣张,他心里也熬着呢,怕我不死,又怕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