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记得混沌之劫来临的前夜,他在弥散六界的愁云惨雾中看到了这方世界的终局,也看到了自己的终局。

怀中的小白睡得很不安稳。

从五百年前滚滚出了事她便一直睡得不大安稳,她自始至终不知滚滚的眼睛被混沌之息所伤,而他将自己的眼睛给了滚滚,但为人母为人妻的直觉使她敏锐地感知到了气氛的不同,她一次次攥紧东华的衣袖,焦灼的温度隔着衣衫让他心伤。

便连他剖心为之续命的事,潜意识里她亦有所感应。有时小白会捂着心口问:“为什么感觉有点怪?”他问她哪里怪,她摇着头说:“不知道,就是堵得难受……”那不过是他纠结不去的不舍。

东华觉得,是他的私心与执念使六界面临危难,作为长久以来这方世界的守护者,他有些愧疚。然而更多的是不悔,也许从他们相遇的一刻起,心中的天平便有了偏移,她于他从来是不一样的,他愿意为了她做许多从未做过的事,他在争他们的缘分、他们的相守、他们的不离。

好不容易走到今日,却不得不迎来分离。他当然遗憾,遗憾的是再不能亲眼看到所爱的妻。但他无法再任性下去,只因命运的漩涡已席卷所有,他的所念所想与六界的存亡交织在了一起。想要他们安然,便只有自己来做献祭。

小白似被梦魇所扰,她皱着眉哀哀地唤他:“东华……”他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余下的日子不能陪她,东华希望她至少过得舒心。他封印了凤九的一段记忆,这段满含着伤痛的过往,经不住反复推敲与琢磨,那便让她忘了吧,从此不要再想起。如果可以,他甚至不希望她记得明日将至的远离。

他伸手轻抚凤九的脸颊,在她仍透着憔悴的面容上缓缓留下印记,从唇上到发顶,他用吻在描摹记忆:“……小白,保重!”

——永远到底有多远?也许是模糊了岁月的流连。

东华穿过穹顶的大洞,预备同混沌之劫同归于尽时,并未想到自己能有机会苟延残喘。而洞外空间别有奥妙更是他未曾想象。

混沌问他,欲归去否?

他在黑暗中沉默良久,心底一丝丝燃起飘摇的希望,又逐一被自己掐灭——他不能回去,只要他在,混沌之劫便不会终结,小白和孩子们的痛苦仍将继续。

怀着这样的无望在莫名的领域里游荡,直至被面前的这个“东华”唤醒。

他说,小白时日无多。

这是东华很久之前反复卜筮时便已得到的结果。此前他是不大给自己卜筮的,白白扰乱心神,但为了小白和狐狸崽们,他却不知做了多少次。

尽管如此,当一切确确实实呈于面前时,仍是他不能承受之痛。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这一天终归到来。

他不知怎么找到的回去的路,或许是有混沌和那个东华的帮助,但他已无心追寻,脑海里始终回荡着小白带他去青丘看星星时说的话:“东华,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吧?”

从虚空踏入太晨宫似乎只要须臾,却又如走了亘古。

他恍惚记得,那个“东华”说,自己已经离开了十万年。原来十万年就是他的离开所留给她的极限,不过是区区十万年,他便要留不住他的小白。

胸口是压抑不住的悸动,残缺的心因感应到了亲密的另一半,跳得格外激越,却也使他愈加感受到了对方的境况,沉重的痛一波波地侵上来,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

越过压抑着悲声的人群,身后起了一片惊讶的抽气声,几声犹疑的“帝君”响起,更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在耳边嗡嗡作响。

视野中是惯常的昏沉,但脚下的路却已在梦中描摹了千万遍,路的尽头便是他魂牵梦萦之人。

他一步步走近散发着熟悉幽香的所在,小白的气息有些微弱,却如黑夜中的明灯,照亮了他的路。

他无比清晰地“看见”她娇小的身子孱弱地卧在厚厚的云被里,轻薄得像一片羽毛,浑身沐浴着柔和的光华,这也许就是生命的最后辉光。

滚滚和攸攸惊诧而哀恸的声音传来:“父君!您终于回来了!娘亲她……”

一条手臂从旁扶了他,折颜的嗓音里也含着痛惜:“东华,你这是从哪里回来?九丫头她呀,等了你很久!”

嘈杂的声音又要漫过来将他吞没,他皱眉低声道:“让我们单独待一会!”

等身边终于安静,东华坐到榻前,摸索着抚上那张久违的脸。她瘦了,原先饱满的脸颊凹陷了下去,连棱角都分明不少;一头乌黑亮泽的秀发虽说看不到,摸着却有些涩滞,想是耗了不少心神,百般打理也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