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安安这小尾巴盯东华盯得格外紧。东华无奈又好笑,他也不知这孩子怎的与自己如此亲近,倒是让前些时候一直盘桓在心头的孤清淡了几分。因着凤九说安安身子弱,东华对这孩子便多了些怜惜,诸多事都格外宽容。
只是,有这小娃儿夹在中间,有些话他与凤九便不大好说,二人目前的状态虽说不上有多少期待,但有没有机会和能不能开口是两码事。
这天,安安不知怎么想去太晨宫外的芬陀利池,拉着爷爷随他一起去。东华见小家伙精神尚好,便也未曾拦阻。
安安显然并非第一次来,他引着东华往凉亭而去。凉亭的地点还是跟几十万前一样,规制略有不同,约莫是整修过,只是眼前这一池白莲仍似初来此处时所见的一般,零落而颓唐。芬陀利池的白莲既是人心所化,不知是此处的人心格外落魄,还是此方天地间的气息浸润了人心。
“爷爷,这里以前也是这样吗?”东华正在沉思,不防安安抬起小脑袋问他。
“安安来过这里?”东华未直接回答,反问了个问题。
“嗯,父君带我来过,他说芬陀利池以前比这漂亮许多。”安安答道。
“确然如此。以前,池中的白莲开得更丰润齐整些,池边还有许多珍禽异兽来此流连……”东华一边说着,一边回忆起自己与凤九、滚滚、攸攸在芬陀利池旁的那些过往,虽然在那些往事中芬陀利池并非主角,但他仍然记得漫天彩霞中大小狐狸在池边徜徉的情景,小白额间艳丽的凤羽花,小狐狸崽们欢腾的身影,都随着他们绽放的笑容,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
安安半倚在他身上听得认真,略有些苍白的小脸上露出心驰神往的表情,让东华微微动容。
曾经的芬陀利池,美的不止是池中的碧水、荷叶与白莲,还有池边的清风、树影与虫鸣,萤火与星子,流澜与虹霓,那是一幅活的画卷、生的诗篇。
所以,作为一个不大出门的老神仙,他才愿意常常在花木间垂钓,在光影中休憩,毋庸睁眼便能感觉到周围挤挤挨挨勃发的生机,他于安然中听到了生命的乐章。
而如今的芬陀利池,与凡世的莲池相比也算特出,可要说与之前有什么不同,大约就是不再朝气蓬勃了,生的气息被削弱,那些流动着的美逐渐凝滞,池畔少了许多鸟兽的踪迹,清朗的天空也慢慢斑驳,仿佛正在缓缓迎来落幕。
这些天来,东华休养之余已经探查了许多地方,可无论多少次,都只是对他初来时直觉的一再印证。
那日,他于心神激荡中神识扫过六界,已然发现不少端倪,只是彼时他还沉浸在跨越了巨大时间鸿沟的震撼里,未及一一思量这些变化。
回头再想,凋落的白莲、干枯的阎浮提,甚至空寂的昆仑虚、荒凉的碧海苍灵,隐隐都有着某种关联。六界中相较以往稀薄不少的生气,也许是他们所谓“混沌之劫”的结果,也是眼前这一切的根源。
虽然不是在自己的世界,可既然来得蹊跷,必然需要破解什么才能找到归途,这让他不得不前进。况且,眼前这些熟悉的人,就算不是自己真正的家人,他亦无法弃之不顾。
安安见东华望向一池莲华出神,连抚着他发顶的手都停顿了下来,忍不住抱着他的手臂晃了晃:“爷爷,您在想什么?”
东华低头,正对上小娃儿关切的澄澈眼眸。也罢,即便是为了这个孩子,他也要做些什么。他本已盘算好两件事,其一是弄清“混沌之劫”的缘由,其二是设法弥补“混沌之劫”的影响。原打算以第一件为先,可现在看来,也不一定非要拘泥于顺序。
思及此,东华顺手摸了摸安安柔细的发梢,问道:“安安,想不想看看以前的芬陀利池?”
也不待小娃儿回答,他掌中已然出现一支通体莹润的玉笛,隔了数十万年的时光,他从不曾忘却的熟悉旋律又在芬陀利池边响起。
东华想起那个清朗的午后,小狐狸与狐狸崽们在一池碧荷上欢腾来去,狐狸崽毛绒绒的爪子飞快点过沾着露水的巨大荷叶,异色的毛发在天光中泛着饱满的光泽;小白柔软的腰肢袅娜婉转,将一团团富丽绚烂的花蔟绽放在蒙蒙雾霭里。随着烟霞蒸腾而上的不止是他们开怀的欢笑,还有对于未来的期许、永好的向往。
如今,他仍旧记忆如新的曲子,对于他人却不知已穿透几重帷幕。是时光,仍是时光,沉淀了某些特质,亦洗刷了某些印迹。悠扬迤逦的曲调沾染上怀念,轻轻叩动听者的心弦,于沉醉中泛起淡淡的惆怅。
年幼的安安尚不能细数堆叠的情绪,他只觉得随着舒缓的笛声,一颗心鼓荡起来,轻盈得似插上了翅膀,乘风而上扶摇万里,在和煦的春风里舒展了手脚,四肢都缓缓涌动着活力。是第一次掠过青空的感觉,是第一次乘风破浪的感觉,是头顶星辰脚踩大地、纵横八荒从心遨游的感觉,他想要欢呼雀跃,想要放声大叫,想要按捺住快要从腔子里喷薄而出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