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九从一大早起就溜溜达达围着书房打转,一会儿来洒扫,一会儿来拂尘,一会儿嫌弃书案上的熏香不正,一会儿又说架子上的瑞兽不妥,末了还是被滚滚一句话戳穿了意图:“娘亲若是要等父君,进去等便是了!”
凤九不满地睨了儿子一眼,倒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她自己也知道这些理由站不住脚,太晨宫几十万年来的杂务何须帝后亲自动手?只是众人并不说破而已。
既已说破,她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索性若无其事地在东华常歇的书案后头坐定,心道,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殊不知,她与东华相敬如宾的模样才是众人眼中的怪异。
她从晨间等到晌午,又从晌午等到日落,仙侍们的茶水换了五六轮,她还是未等来东华的身影。
因为凤九喜欢,一十三天的天光循了几十万年的旧例,有了凡世的日升月落、昼夜轮转。
此时月轮高悬,四周的光线昏暗下来,她却未让掌灯,还把闲杂人等打发走了,一个都不许来打扰。
她托腮倚在案后,望着门口的屏风,心中有了脾气,暗自较上了劲:她倒要看看,这人一声不吭出门是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屋中一片寂静,凤九有些无聊,借着几分月光,她摸到案上的一个小物件,是只木雕的小狐狸。前几日东华做来给安安逗趣,小家伙宝贝得不得了,今日不知怎么落在了书房里。
圆润的狐身,丰盈的狐尾,狐狸脑袋微微仰着,像是在伸懒腰。
她想起很久之前自己在太晨宫当小红狐,喜欢在暖阳里窝在池边。吃饱了肚子尤其容易瞌睡,曾几何时,她打着呵欠伸懒腰的惫懒样就落到了对面装模作样的人眼里,于是不多久,她就在他的书案上见到了一只只活灵活现的木雕小狐狸。
熟悉的触感唤起了凤九遥远的记忆,虽则久远却又宛在眼前,她轻轻摩挲了下指尖,心中泛起柔软,将方才的一片怨念冲淡了些许。
木门一动,有脚步声传了过来。
凤九一凛,收起回忆,迅速调整了下表情,正襟危坐,摆出副仪态端庄、油盐不进的模样。
来人走了两步,不知为何停在屏风那里不再向前。
凤九的眼神十分好使,她一眼瞥见那人的袍角露在屏风外,被风吹得起伏,以为叫他发现了自己的行藏,倒也没想隐藏,抬手施法点亮了屋中的灯盏,清了清嗓子扬着脑袋道:“终于肯回来了!这是要躲我躲到几时?”
谁知等了半晌不见那人说话。
她悄悄转眸去瞧,因着书案的位置她并不能看见全貌,心中疑惑更甚。本还想拿捏着架子责问一二,孰料对方全无回应,这在他俩的过往中并不多见,倒是为难了。
沉默的延续中,她一边觉得好不容易端起的气势不能堕,一边又实在好奇那人在干什么,最后到底还是让后者占了上风。凤九心中暗骂自己不争气,却仍旧窸窸窣窣地起身过去看个究竟。
屏风边的人正是东华。只是,这东华让凤九觉得分外陌生。
他一身紫衣如旧,发丝略有些凌乱,倒也不是大谬,却好像一日之间被抽取了精气神,一贯挺拔的身姿带了些颓靡。光洁如玉的面庞透着青白,眸中满是血丝,眼神有些散乱,额间遍布细汗。
凤九一见之下不由心惊,到底是什么能让东华看来如此失魂落魄、惶然失措?
她将自己来此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急忙上前抓住他的手,掌间一片冰凉,她的嗓音中不自觉地带着焦灼:“东华?东华!发生了什么事?”
东华好似到了这时才从深重的迷梦里醒来,他黯淡的眸子缓慢地转动了两下,投到了凤九脸上,从方才起一直凝滞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
长睫交错,他专注地看着凤九的眉眼,捧着她的腮边,指腹碰触到柔软的颈项,嘴唇轻颤,似乎想说什么,话未出口,倒是先有一道血痕蜿蜒从唇角流下。
凤九大恸,扶着他的臂膀上下翻看有无伤口:“你,你哪里受了伤?倒是告诉我呀!”
话音未落,却被那人用力搂进怀里,一声“小白”不复清朗从容,像是困兽般伤痕累累。
凤九被他的臂膀箍得生疼,他几乎将她提了起来,整个人塞进怀里,连脚尖都要离地。然而,她来不及细想这次他为何不再避嫌,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因为让她更为不安的是,他们相触的脸颊边传来的湿意,带着某种腥甜,将她的一边眼角也染上了同样的颜色。
她在这惨烈的血色里感应到了他的心情,心中也无端地凄楚起来:“东华……”她轻轻展臂环抱住眼前这个有些无依的脊背,安慰地抚了抚,将脑袋埋进他的肩头,深深地吸了口气,无声地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