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回头再看,可知那些梦并非空穴来风,而面前身着月白衣衫、披散三千银丝之人就是最好印证。

东华遽然一惊,忽觉喉头发紧:“……是你!”

他的目光落上对方熟悉的面容,虽未正式照面,可在异世的每一天都有此人的影子,说到底他不过是代入了这人的生活,成为了这人的替代者。

原以为遭逢大难,九死一生,谁知这么快就见到了本人,倒在意料之外。一想到凤九和滚滚、攸攸他们郁郁的面容,他忍不住问:“你既在,为何不回去!”

“不能回去……回不去了!”

“为何?”

那人微阖着双目沉默不语。

一道声音毫无征兆地插了进来:“咳,兀那小子,怎的一来就拆我墙脚!”

是记忆里那个苍老的声音,只是,这语调却活泼了许多。

东华不太确定地问道:“……前辈?这是何意?”

“嗯,态度还算恭敬!”那声音颇为满意,“这是给我做事的人,怎能说走就走!”

东华奇道:“这里能有什么事做?何必故弄玄虚!”

那声音倒也不恼:“黄口小儿切勿口出狂言!万千世界汝能尽知否?”

“他有妻儿家人,岂能置之不顾!”

“非吾强留,彼所愿尔。”

东华转头望向一旁的人:“究竟为何回不去?”

许是他的目光过于锋锐,话语中又带着几分火气,那人也感应了这氛围,轻叹了声终于道:“只因,混沌之劫因我而起……”

那人语声平和,波澜不兴地说起了三十万年间的事。

三十万年前,六界升平,诸事宁和,这方世界里的他与凤九很是过了一段无忧的日子。

随着岁月流逝,孩子们逐渐长大,他慢慢发现一个隐忧:他与妻儿们的寿数并不相同,尽管他年长了三十多万岁,但作为上古尊神,除非应劫,他很可能会比他的孩子们活得都要长,这使得初尝家人温暖的尊神心生焦虑,不知何时眼前的美满便会成为梦幻泡影。

积年累月中,焦虑成为了执念,而他的执念引来了混沌之息,诱发了混沌之劫。他想尽了无数办法,仍未能阻止这场劫难,甚至将六界都拉入了泥淖。穹顶的缺损尚可以补,源源不断孳生的混沌之息却无处可去,他无奈之下封印了碧海苍灵以容纳混沌之息。

纠葛越深,执念越深;而执念越深,遗祸越深。十万年里,攸攸、滚滚和凤九相继受伤,或多或少都与混沌之劫有关,他用自己的血救了攸攸、用自己的眼救了滚滚、用半心救了凤九。一次次的挫折使他产生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他不仅不能给予所爱者守护,反而成了灾难的源头,因而在十万年前混沌之劫重临时,他选择了自我放逐——将自己和混沌之息一同封印在了六界之外。

“……我以为会是应劫,谁知无意中到了这里。只是,这种境况是万不能回去的。”他虽面上不显,说到此处还是带了些怅然。

东华原也猜到混沌之劫与他有些渊源,却未想到竟是这样的渊源。

这段时日里,一步步探查到背后的真相,有时他亦会触景生情。在他与小白的过往里,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在为“聚”努力,而很少想到“散”。唯一一次大概就是开星光结界大战缈落前,他不得不做好放手的准备,所幸后来挣得机缘又能重聚。

然而眼前的人与他的凤九又不同,他们已然走过一段岁月,而不得不面对可能的分离。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十万年、二十万年,无论多久,对于相爱的人都只是匆匆流年,虽明知会迎来终局,却仍希望光阴的脚步慢一些、再慢一些。无可奈何花落去,便连他这样的尊神也拿时光无法。

在这方天地里,几次见到凤九的挣扎与愁苦,东华都想,如若他们只是平常相敬如宾的夫妻,是不是妻离子散的十万年便不会那么难忍?尤其是当等待的期限可能拉长到遥遥无期时,将之加诸于所爱之人身上是否太过残忍?情深不寿,难道真是情深不寿吗?

可是,又哪来那么多如果!要他与小白相敬如宾、平淡疏离,别说三十万年,只怕是起初的一万年都难过,哪里还能有以后!

在水沼泽读书时,东华虽一贯在课上摸鱼,凭着聪明倒也不曾落于人后。有一回,夫子点他来答“何为太上忘情”,彼时他睡眼惺忪,又是一个连亲情友情都不大通透的仙,着实不知从何答起,可他靠着悟性十分镇定地给了“忘情而至公,超然于世”的答案。夫子虽不大看得惯他,那次却很赞许。

等隔了几十万年遇到了小白,他方了悟,所谓太上忘情,并非不及情,亦非无情,而是得情忘情,不为情牵,不为情困。但他自认还做不到。世人只知先有清静高华的帝君,后有识情见性的尊神,却不知在他看来,以前那个不知情不懂情的东华委实白活,此时要他忘情,如何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