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之茕用这个字来称呼太子,就显得异常微妙了。晋王是“大君”,即将继任的太子是“君”又如何。
太子抬起眼来,望着下头跪坐一片的众人,忽然喃喃道:“交交黄鸟,止于棘……”
其中几个族主抬起头来,望向她,神色微动。
南河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陡然想到《黄鸟》中的诗句。就像是自己脑子乱了半天,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晋王的死,这会儿才心底涌出一点恨或不值来。
她忽然觉得,天下悼念人的诗句,没有比这首恻怆悲号的哀辞之祖更适合淳任余了。
“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众人悼殉至墓穴前,胆战心惊,也哀痛他的死亡。苍天在上请开开眼,为何要杀死这样一位人物!如若可赎代他死,有数百人甘愿为他赴黄泉!
淳任余是晋国复国后第三代君王,却也是与复国的大晋同岁的人。他不如晋穆侯有复国的功绩,却也比他短命且庸碌的父亲强上太多,他进一步拓宽了晋国的国土,与秦魏交好捍卫住黄河北岸一线,他强大了晋国的军队,使大晋的人口比刚复国时多了四成。
他不是一个多么令人无条件向往、追随的霸王,却是一个取信于百姓、军队和贵族的质朴之人。
就像是土黄色的巍峨云台,他身上有晋国不灭的薪火。
南河虽然也曾骂他,却也了解他,此刻脱口而出《黄鸟》诗句,却看着郤伯阕身边那位老者,眼眶陡然泛红了,他哑着嗓子,忽然沉沉道:“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刚刚她是片刻的激愤,这老者却像是在说一个事实。
仿佛若是他若能用老命换回淳任余不死,他当真愿意一般。
南河对他微微颔首。这位应该就是郤氏的族主,郤至。
她开口:“诸位能来,吾要先说句感谢。毕竟诸位都要为了氏族的延续,我没有希望对方会在我生死未知的情况下公然与白矢为敌,但诸位能按兵不动,已让我感谢了。”
以当世的政体,确实不能要求这些氏族在局势倾倒的情况下,还冒死为不一定活着的太子出头。
南河:“是白矢将消息传开的?”
郤至微微点头:“至少我们都收到了牍板。”
他从袖中拿出来,躬身递给了靥姑,靥姑递过来,南河低头看见湿透的牍板上刻着几个粗糙的大字:“晋王太子已死!谁能为王!”
郤伯阙道:“但似乎给我们几大卿族的是这样的牍版,但其他族中似乎说要他们去找太子的遗体,谁若是能找到了……”
南河笑起来:“谁能找到,就能以后位列几大卿族之中吧。倒是还没上位就先承诺上了。他倒是知道不可能使唤真正的卿族。”
郤至抬头:“老夫与郤氏也不会被他当棋子。”
南河微笑:“幸好,否则您就是被个野种当玩物了。哦,不能说是野种……毕竟他身上连半分君父的血脉都没有。”
那几人猛的抬起头来。
南河:“白矢,是姚夫人与未净身的寺人通奸所生。”
一片哗然。
事到如今,南河也不得不攻击他这一点:“此事暴露,是在白矢三四岁之后。姚夫人并非病死,活殉的宫人也都是与她通奸之人。大君不愿意让这等丑闻弄的人尽皆知,所以才掩盖下去。”
姚夫人非晋国卿族之女,而是来自秦国,这虽然是丑闻甚至耻辱,但晋王可能并不希望和秦国交恶,才没有让此事闹大。
确实,晋王性格平和宽容,几乎从不在晋国境内用人殉,再加上姚夫人也并不算太受宠,不至于让那么多人为姚夫人活殉。现在想来,原来是为了灭口。
怪不得,白矢长大到今日,几乎瞧不出有哪里和大君相似,反倒是太子舒,眉眼上像极了魏妘,嘴唇与下巴长得却像是晋王。
但此刻,南河也皱了皱眉,想到了什么。
白矢要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就该知道这是他最大的弱点,就是有大的传闻也能置他于死地,他怎么敢以这样大张旗鼓的夺嫡?
是说在他本来的计划中,只要太子晋王一死,就算王后说出真相也没有用,他随便就能用一句王后疯了这样的话敷衍过去,反正就他一个继承人了,他就可以安心上位。
还是说……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是以为晋王不疼爱他这个庶子。
郤伯阙也让这件事震的懵了一下,脱口而出:“那大君为何没有杀白矢——”
南河想好了说辞:“因为王后。”
像姚夫人的地位,是不能养育白矢的,白矢又是晋王的第一个儿子,就算是庶子,也要放在王后身边养大。
王后养了几年,心里自然有了感情,再加上那时候她还没有孩子,自然不舍得让白矢被杀。这个理由虽然不是真的,但是在座的人都算是了解王后,而白矢这次又没有杀王后,众人更是被说服了。
南河:“而且,诸位也知道,白矢长大后如何会讨巧,君父虽然与他亲近不起来,却也没想过他会有异心。但君父是绝不可能写下立白矢为储的告书的。谁料到君父在战场上受伤之后,白矢先是逼迫史官写下伪造告书,而后又以贴身照顾君父为名,偷走了君父的私印。”
中行氏的族主名中行崆,也须发尽白,失声道:“你是说白矢伪造了告书!那那份告书呢!”
南河叹气:“诸位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伪造告书之后,白矢就用川乌,打算毒杀晋王,却没料到这个计谋被君父识破,君父勃然大怒想要杀死白矢,白矢却杀死史官,设计逃走。诸位应该也听到过关于白矢想要毒杀晋王的传言,更知道时至今日君父仍在追杀白矢吧。”
这样说来,很多事情就对的上了。
师泷为了太子,也将白矢毒杀晋王的事情散布出去,只是白矢被驱逐的事情闹得太大,传播的没有太开。但这群卿族耳听八方,必定早有听说。
中行崆:“那听闻旧虞蒋氏被屠杀——”
他们果然耳聪目明。
南河垂眼:“这川乌,就是与川地多有交易来往的蒋氏提供的。”
她扫了众人一眼,道:“白矢杀君父自然眼都不会多眨一下,只因那根本就不是他的父亲。而若是白矢上位,成为晋王,那我淳氏便是灭亡了,只有一个不甚至没有氏姓的奴仆血脉,在晋国为王!那大晋与众卿也是白白流了这么多血,白白用几十年复国!”
众人脸色极度难看起来:“大君就不该用白矢!就该早杀了他!还拖到今日!”
就是姚夫人带着孩子进宫,都不是大事,说不定孩子还会被赐淳氏。但就是个夫人,还进宫与地位低下的奴仆私通,这就太——
南河自然不能说此事和双胞胎姊妹的身份有关,只是叹气:“是白矢也实在太会伪装……君父是否心慈手软,吾已不能评说,但我绝不能将云台让位于这样一个歹毒且非我淳氏的人,那我便是对不起云台那红漆的壁绘、对不起晋宫五十多年如一日的简素生活,更对不起云台长阶上走过的人,流过的血!”
这一番话说出,在座之人,谁也不可能去支持白矢了。
他们这些氏族既注重血脉,又认为晋国的复国有他们的功劳,怎可能接受白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