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翳愣了愣:“什么……?”
南河:“因为比如现在,我们还能打仗,是因为有对手。我们能看见,齐国有钢铁,魏国有粮食,我们能看到我们想要的东西,就堆在别人家院子里。而且我们还有能力去抢,抢了之后也不会有人来把我们抓进大牢或刺字流放,只在于我们能不能打得过齐国魏国罢了。虽然战争也可以促进进步,但在这种动辄出动全国兵力,不甚就被灭国屠戮的战争下,战火一旦烧到本国境内,其实并不能真的带来进步,只能带来各种临时应付战争需求的手段。”
辛翳:“而且确实……如果我看到齐国有铁矿,我又有部队,就像晋国之前看见我楚有粮食,他们自然会觉得抢是最快的。说是惰性也罢贪婪也罢,当战争就像赌,虽然风险高,但是到手快,利益大,绝大多数的人都会选择它。”
南河:“但想一下,如果天下统一了呢?”
南河靠在桌岸边,拿起桌案上的铜爵,又解下组玉,摆在桌案上做表示:“你考虑一下,虽然现在我们打仗,但如果天下一统,你就无仗可打了。我们没有富饶的邻居了。东南都是海域,就算楚国能有走海的大船,但我们从这往外航行,除了一些小国就什么也没了。往西,巴蜀的更西面是不可能跨越的山脉,秦国的西面是荒漠和横向的山脉,要走很远很远才能遇到别的国家。我们北边是匈奴,匈奴的土地不能耕种,我们打他们也无用。所以当统一了之后,我们其实就成为了一个半岛国,这一片地方其实就只有我们了。这是很多大国的特色。”
辛翳生活的时代往前数千年就没统一过,所以他思考统一之后的版图,需要一些时间,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南河:“当我们一统之后,人口的增长就再也无法靠掠夺别的国家进行战争,来转移内部矛盾。而统一之后,我们可能经历的战争来自于周边资源缺乏的国家对我们的入侵,这就是被动战争,不符合我之前跟你说的理论。而灾荒更是随机的,就算内部动乱,只要国家不虚弱,也是容易被镇压的。”
辛翳对之后中国历史上的朝代变迁没有概念,在这个集权体制都没有诞生的年代,南河没法跟他说太细。人口翻倍增加速度极快,基本只要几十年内就能翻几番,但朝代的更迭或天下动荡的频率却没有那么高,她个人认为之后的朝代变迁的原因是复杂的,但阶级矛盾、制度腐朽还是造成的朝代变迁的主要原因,而不是生产力与人口的矛盾。
辛翳点头:“对,听说巴蜀西边的蛮人,赵国北部的匈奴,他们的地根本没法种粮食。”
南河:“那你说,如果天下一统了,人口又在不断地增加,我们还怎么办?”
辛翳摸着下巴:“那如果不打仗,就只能好好种地,努力开垦了呗。”
南河笑:“对,但像我说的,人是有惰性的。你知道齐国之类的国家,已经有很多铁质的农具,还开始仔细除草,这样一片土地上一年能种出的粮食就更多了。我努力将这种这种法子,带回楚国,但是在楚国行不通,你猜是为什么?”
辛翳之前就听说过她推行政策不利:“如果齐国耕地的办法,能确确实实让楚国产粮增加,为什么楚人不愿意学?难道是因为楚人就懒?”
南河:“确实是因为懒。我不是说楚人懒,而是人本来就是懒的。种植的方式是慢慢进化的,以现在楚国的耕种方式来说,假设现在楚国亩产一石半,但一石半粮食,但只需要刀耕火种,随便犁地,只需要每天耕作三个时辰。而齐国的耕种方式,能让同样的土地,每亩产两石,但因为需要除草,精犁,反复翻土,每天耕作就需要五个时辰。很明显,齐人的总产量高,但每个工时产量低。”
辛翳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楚人不愿意学齐人,因为一石半虽然没什么余粮,但也够吃。没逼到吃不起饭的程度,他们就不会主动选择在种地上花更多的功夫,因为他们觉得花那么多时间其实平均算下来,产粮高出来的的部分不够划算。”
这也就是现当代的一些最富足的农产中心,在数千年前竟从未诞生过农业文明的原因。那里生活的人群甚至依然靠狩猎采摘的方式生存。却反过来看,文明的发源地,却往往是一些稍显贫瘠甚至生态退化的地域。
其实正是因为富足的地域有大量可食用的野生动植物,靠采摘捕猎就能养活不少人,再加上采摘捕猎本身的生育间隔期就长,食物贮存不便,迁徙与捕猎中人口死亡率高,反而人口和食物就一直制约在一个平衡的水平,上千年都没有进化出高密度的农业。
但反而是像中国华北和伊拉克、伊朗等等地域,有一定的动植物资源,但又不是特别富足,因为采摘与狩猎不足以满足当时的人口数量,难以承受人口压力的逼迫下,农业诞生了。
在农业最早诞生的时候,其实效率极低,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实在是没有办法,毕竟效率再低,也能多产出一点口粮。再加上狩猎与采摘其实相当受地域限制,但种植还能一点点改进,渐渐增产,直到种植的效率高到足以养活大量人口,狩猎与采摘所占比重渐渐减少,直至被彻底放弃,就把绝大多数的劳动力放在了种植和养殖上。
一旦开始迈入这一步,这一地区的人,就要承担更大的人口压力了。
因为固定居住下来之后,人繁衍的速度就比狩猎采摘时期更快了。
再加上吃粮食和吃养殖的动物,其实营养更高,人的体质更强健,寿命与存活率大幅提升,活着的人就更多了。农业就要不停的再进化,再提高产量。
但当因为某些状况导致周边有差不多发展水平且可以掠夺的对象时,这种逼迫下无奈的农业进步显然就被掠夺的意图所抵消,人们就会放弃每日每夜投入进劳动力,而希望靠打仗赌一把。对于国家来说这在获得更多土地与资源的同时,也能有霸主地位。对于普通人而言,战争也往往意味着改变阶级,就赌意更重,更在一段时期对战争极其热衷。
不过如今还是中原第一次从分裂走向统一,其统一的难度和意义自然更大。
南河:“对。所以其实从一开始我们就算错了,并不是你估算粮食可能养活不了那么多人,所以选择屠城,所以选择去放弃那些人数。而是就因为人多了,楚国的亩产才会在人口的压力下,开始提升,而且这个提升的上限很大,大到你现在不能想象,所以并不会在不停崩溃的循环中。”
辛翳抱臂,倚在车壁上,侧脸看她:“你是说,如果想要让楚国,或者天下能养活更多人,想让大范围屠杀消失,不是要先提升产量,而是先接纳他们。如果不吸纳更多的人口,就不可能让楚国的粮产真的进步?”
南河:“对,为什么开垦不利,没有压力就不会想着开垦,如果不主动吸纳人口,让楚国的百姓数量先增加起来,耕地就一直不会增加。楚国数百年的强大,与楚国如今的人口有极大的关系,这点我们都明白。所以我前几年就一直张罗着,不杀俘,拉拢周围战乱或贫弱的国家的人口迁徙入楚国,短时间内看起来让楚国境内有压力,但压力是一切事情向前进的原因。”
辛翳沉思道:“可是像你说的,亩产效率提高,其实会让每个时辰种地的收益降低,而且随着人越来越多,能种地的人多,但不能种地的人也就更多了,其实余粮岂不是更少了。”
南河笑了:“三百万人种地,就算所得粮食二成都能成为余粮。一千万人种地,所的粮食只有一成能成为余粮。那余粮也是比三百万多。余粮越多,就有多少人可以不用种地,就代表了国家所有的国力。城池的规模靠余粮,能养活的士兵的数量靠余粮,能生产刀剑甲衣的数量也靠余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