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姜赦第一句话,便是评价现在的炼气士,花里胡哨,舍道求术。今日结金丹之地仙,与万年之前的地仙,不啻云泥之别。
至于万年之后的武道光景,作为祖师爷的姜赦不用评价半句,大概不屑言之,本身就是一种评价。
去了一趟青冥天下,忙完正事,要顺道看一看林江仙。
可陈平安毕竟道龄不长,姜赦难免有倚老卖老的嫌疑。所以接下来姜赦便给了一句高看陈平安极多的提问,如何赋予它们性命。
某种意义上,这是一句属于“问道”的大言。
陈平安回答也很讲究,不是说全无脉络,毫无头绪。而是一句“不敢轻易尝试”。
于是姜赦就跟上一句毫不掩饰否定意思的言语,“心肠太软,就不要当一把手。”由姜赦来说这种话,依旧最是天经地义不过。
问过大道,随后就是姜赦的一场问心。
你陈平安在我这边如此有耐心,是不是因为我是兵家初祖?
陈平安则是典型的硬话软说,既不伤和气,又不会低三下气。
当时陈平安本想添补一句,作为论据。我在范铜、谢三娘他们这边,与之言语,或是听他们说话,都很有耐心。
桐叶洲荒庙相逢,之前陈平安没有多想,只当做一场无巧不成书的萍水相逢。
现在开始怀疑,蛮荒青壤之所以会露馅,是不是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是被姜赦的武道压胜了?那么武夫范铜、与鬼物谢三娘这对夫妇的真实身份?
害怕错过任何细节,小心起见,身临其境。陈平安将一粒芥子心神故地重游,在心相天地内,凭借记忆,塑造出一幅幅色彩鲜明的画面。“只见”姜赦伸手按住石桥栏杆,这个男人,当年差一点,只差一点,姜赦就成了占据古天庭遗址的人间共主。
“只听”一句“碧霄道友让我捎些话给你。”
“此刻”陈平安双手笼袖,眯眼而视,竖耳聆听。
姜赦搬出了昔年的落宝滩碧霄洞主,后来的蔡州道人,观道观的老观主,如今青冥天下开辟一轮皓彩明月作道场的新主人。
捎什么话,还在其次。姜赦是在直白无误告诉陈平安,他一出山,便能够与老观主喝酒叙旧,才是关键所在。
只因为姜赦洞悉人心,这位碧霄道友,之于曾经误入藕花深处的背剑少年,如今的年轻隐官,落魄山的陈山主,分量不轻。
借势。
“可怜了那些饿死的吃饼人。”
姜赦的自嘲之言,用以缓和气氛,让自己不至于显得过于咄咄逼人。
之后什么四位无名小卒,造就出五个守尸鬼……都是铺垫,真正的重点,在于烘托那句轻描淡写的“我老友得其头颅。”
显而易见,姜赦在万年之前,并未真正引颈就戮,绝不甘心就此落败。
在面对必死已输的形势,这位兵家初祖依旧谋求一线胜算,哪怕需要苦等万年。书上所谓的枭雄心性,不过如此。
道心太弱,百斤重的汉子挑不起百斤担。
既是在说余时务,又何尝不是在评价如今才是仙人境的陈平安?
我给的东西,是你能想不收就不收的?
是兵家初祖姜赦说给一位仙人境剑修听的。姜赦毫不掩饰自己的用意,就是在以力压人。
既然自认是读书人,喜欢与天地讲道理,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是纯粹武夫姜赦说给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在以理压人。
真正要杀的,落魄山的半个一!姜赦是在表明自己师出有名。在以大义杀人。
重走天庭,手刃周密,舍我其谁。
是说给三教祖师和三座天下听的。
客人没有收拾碗筷和残羹冷炙的道理。
是说给儒家和文庙听的,是以三教一家的兵家祖师在与儒教言语。
“惹谁不好,偏要招惹余斗,怎么想的?依仗身份,意气用事,以卵击石,好玩吗?”
是说给青冥天下和白玉京二掌教余斗听的,大概算是一种对余斗的由衷认同,以及对余斗的默认和放行,一种礼尚往来。
依仗身份,是讥讽陈平安靠山多,实则自身道力一般。意气用事,是对陈平安欲想问剑白玉京的不认同,以卵击石,是说陈平安不自量力,抬余贬陈,一句“好玩吗”,更是一句盖棺定论。单凭一座落魄山,就想撼动白玉京,这就是一场好似稚童儿戏的闹剧。
“编造鸟笼者终究沦为笼中雀。”
“陈平安啊陈平安,你太知道如何爱惜自己了。”
“道法能借,心能借吗?”
姜赦故意错开的三句话,都是叩问陈平安的心关。
“我踏足此地之时,光阴长河就已经倒流,现在出现了光阴停滞的水中漩涡,我倒要看看,谁来救你,谁能救你?”
是要逼迫陈平安拿出所有的杀手锏。
“你该去念几天书,换他去专心练剑的。”
是一种刻意的松弛,故意拿刘羡阳消弭剑拔弩张的气氛。
“绣虎崔瀺,你帮我省去好大麻烦。承情!”
陈平安猜测,姜赦这句话的真正听客,其实是极有可能早就预谋兵家新祖席位的郑居中。
之后姜赦主动提及陈清流,说陈平安小觑了这位斩龙之人的胸襟。是借机旧事重提,主动揭露一段不为人知的香火情。(注,727章五至高,四仙剑,一白也)
青冥天下见过了碧霄洞主,浩然天下见过了陈清流。不知姜赦此外暗中还接触了哪些山巅人物?所谋何事?
一连串试探过后,姜赦最终给出关于陈平安的定性,“很自由。”
陈平安答以一句“知己之言。”
看似是一位大人物在拉家常。
实则是姜赦的每句话,甚至是每一个字,都暗藏心思,说给一个听得懂话的聪明人,让后者自行咀嚼其中深意,自解话外话。
可要说止步于此,陈平安还不至于感到恐惧。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得道高人修炼了天眼通,便可观事物全貌,人之道气深浅,心意流转,甚至是一部分因果。真正让陈平安是离开心相天地之后,
是那种差点要惊出一身冷汗的后知后觉,当时如果不是刘羡阳旁观者清,一语道破天机,姜赦和五言就会略过那瓶颈、恶念一事。尤其让陈平安觉得惊悚的,其实还是妇人那句“姜赦更喜欢裴钱一些”。陈平安并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可当时就觉得哪里不对,等到独处反复思量,终于回过味来,原来是先后顺序出了问题,这种话,若是开门见山就说,陈平安就不会如此深感不适。
好像姜赦早就十分熟稔陈平安的言行举止、习性脾气,道心和软肋。
故而从头到尾,从姜赦登船,走入屋内,一步步,一句句话,姜赦牵引陈平安一颗道心如牵牛鼻。
这么多年以来,我这个当师父的,是掏心掏肺把裴钱当亲生闺女养的,你找上门来认亲就认亲好了,他妈的跟我玩兵法?!
裴钱说道“师父,文圣老爷回了。”
陈平安收起思绪,站起身,“去看看。”
琼楼玉宇似的仙家境地,老秀才大步走向一间屋子,转头望向廊道那边联袂走出的陈平安和裴钱,笑脸伸手招呼,“稍等。”
不等陈平安说什么,老秀才收敛笑意,大步流星,径直向那正堂走去,双袖飘荡,神色肃穆,语气淡漠,朝屋内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训斥,道“兵家不知仁,连礼都不懂吗?”
浩然儒家道统之内,其中重塑道统、被誉为道济天下溺的副教主韩夫子,学问天然与亚圣相亲,却将曾为显学的亚圣一脉搁置一旁。而亚圣,则与文庙教主董夫子相亲,甚至还可以往上推溯,学问根祇与礼圣相近。至于亚圣和文圣的三四之争,除了人心善恶之别,关于至圣先师的学问,各有抒发和延展,比如亚圣重仁义,文圣推崇礼。
廊道那边,谢狗忧心忡忡,“小陌,文圣老爷好大气势,以往真是真人不露相唉,不会一言不合就打起来吧?”
小陌说道“我反正帮公子。”
谢狗揉了揉脸颊,“我帮你便是。”
小陌说道“你要保持中立。”
谢狗说道“我不杀五言。但是跟你联手杀姜赦,可没有什么心关要过。”
先前小陌跟刘羡阳各做各的,他出剑布阵,困住五言。刘羡阳负责以心声告知文庙。
小陌早已做好最坏的准备,先助刘羡阳剑斩五言,再将刘羡阳送出夜航船,自己与姜赦来一场搏命厮杀,大不了以自身大道性命,换取姜赦的道力折损。
小陌本就以死士自居,随侍和护道陈平安,完全可以承受这种代价。至于野心勃勃的姜赦能不能接受,那是姜赦该考虑的事情。
老秀才一抬脚,沉入水底的夜航船便跃水而出,正常航行在海面上,老秀才脚落地,便已经隔绝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