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对青衣小童说道:“回头跟陈平安说一声,水塘一事,他欠我一个人情,以后是要还的。至于你,走江化蛟之时,可以去往贯穿俱芦洲东西的那条大渎,如果能够支撑着走上半截,就算你成功了。到时候可以让陈平安帮你保驾护航,嗯,这就是他需要还给贫道的人情了。”
青衣小童试探性问道:“仙长为何对我这么好?”
陆沉看穿小家伙的心思,没好气道:“一,贫道不是你失散多年的亲爹或者老祖宗。二,贫道对你化蛟之后的蛟龙皮囊看不上眼。三,贫道之所以点化你一次,是因为你的出身比较特殊,而且以后说不得还要再问你一次,要不要去往青冥天下。”
这个陆沉一闪而逝。
青衣小童起身望去,傻妞和魏檗身边也都没了莲花冠道人。
瞬间破涕为笑,大摇大摆走向竹楼那边的粉裙女童,趾高气昂道:“傻妞儿,晓得不!老仙长夸我天赋太好了,差点就要跪下来收我为徒,还说要带我去那啥啥天下吃香的喝辣的!我谁啊,既然认了陈平安当老爷,就要讲点江湖道义对不对?便毫不犹豫拒绝了,你是没看到老仙长当时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水,唉,可怜老仙长一片赤诚之心,要怪都怪陈平安运气太好,收了我这么个小书童,也怪我太讲义气了!哦对了,傻妞儿,老仙长跟你说了啥?”
粉裙女童扬起一只小手,上边金光熠熠生辉,她尴尬道:“老仙长跟我聊了些写字的规矩,最后说你一定会胡说八道,要我代劳,赏你一耳光。”
清脆悦耳的啪一下。
青衣小童被金光璀璨的手心狠狠摔在脸上,整个人在空中旋转数圈才坠地,青衣小童趴在地上,干脆装死算了。
魏檗站在水塘边,望向静谧竹楼二楼,忧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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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榆国,一座名为“大茂府”的私人府邸,一位身材高大的英俊书生,脸上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正在吃着一尾清蒸出来的桃花鳜鱼,左手一支特制银钩,右手一双绿竹筷子,慢悠悠吃着这餐时令美味,手边还有一壶古榆国贡品佳酿,时不时就放下筷子,喝上一口。
儒雅书生餐桌前,站着四位古榆国最顶尖的武道宗师和练气士,名震一方,
一位武道四境巅峰的剑道宗师,自学成才,杀心极重,在古榆国和周边数个国家的江湖上,毁誉参半,公认此人有功高而无德,崇拜者则坚信这位宗师,只要是对上任何一位宗门之外的下五境的剑修,可以稳操胜券。
一位四境的刺客,并未蒙面,是一位不起眼的粗朴汉子,但是明显脸上覆有假的面皮,此人是古榆国买椟楼楼主,买椟楼是名动数国的刺客机构,意思是价格公道,雇主只需要花木盒子的钱,就能收到明珠的回报。
他曾经亲自接下一单生意,刺杀中五境练气士,差点就成功,若非对方拥有一件密不外传的师门法宝,恐怕他就要得手。在那之后,买椟楼遭受到一轮雷霆万钧的报复,差点就要销声匿迹,不过在这期间,买椟楼也展现出足够的江湖血性,不惜代价,专门刺杀那座仙家的下山游历弟子,长达二十余年的漫长纠缠,一个几近覆灭,一个伤筋动骨,最终在古榆国国师的亲自调停下,双方停战。
如此说来,江湖门派,不止有苟延残喘和仰人鼻息,也有这般舍得一身剐敢把神仙扯下山的雄迈气概。
其余两名练气士,妖娆妇人是散修出身,擅长使毒,手段层出不穷,让人防不胜防,能够使人的神魂,无论是江湖武夫还是山上神仙,都不愿招惹这位“蛇蝎夫人”。
但是另外一位练气士,则是一张从未在古榆国朝野现身的陌生面孔。
能够让这四位大人物齐聚一堂,原因很简单,那位瞧着像是进京赶考书生的年轻人,是古榆国国师。
吃过了肥美鲜香的那盘桃花鳜鱼,他从袖中掏出三张纸,各自绘有一幅人物画像,弯曲手指,敲了敲中间一位背负木匣的少年,笑道:“国库里有一件玄字号法宝,谁成功截杀了此人,就可以一并拿走。事先说好,这位少年极有可能是六境剑修,三境纯粹武夫只是假象,千万不要被他蒙蔽。我只管收取头颅,至于是怎么杀的,我不在乎。其余两人,若是杀了,也会有些彩头,诸位尽管放心。”
三人先后离去,只剩下那位名声不显的练气士。
他讥笑道:“楚国师,慷他人之慨,不太好吧?”
书生微笑问道:“是你的意思,还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那人沉默不语。
书生笑道:“只要是你拿回头颅,不就行了?东西仍归楚氏国库,不过是在我这边转一手而已。”
那人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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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涧国稍作停留之后,那艘打醮山鲲船继续升空,御风南下。
鲲船航行在宝瓶洲中部偏南的上空,依然是云淡风轻的好时节。
这一天黄昏,那位磕掉一颗牙齿的貂帽老儒生,走出独门独栋的豪奢院子,来到船头,视野所及,大日坠入西方,景象壮阔。
老儒生一直这么看着,不知不觉,身旁站着一位同样是出门散步的女子,以那柄名动俱芦洲的小巧飞剑“掣电”,作为钗子,她也真是奇思异想,当然更是无比阔绰的大手笔。
掣电尾端挂有一粒珠坠子,理由更奇怪,是女子的父亲,怕掣电的速度太快,女儿无法驾驭,所以才找来一粒从某座龙宫秘境当中获得的螭珠,为此他不惜重新炼剑一番,以便穿孔悬珠,用以滞缓飞掠速度。
老儒生没有转头望向前不久才“结仇”的年轻女子,老人脸上笑呵呵,嘴唇不动,只是悄悄传递心声:“小丫头,你不该来见我的,小心露出马脚,到时候你爹再宠溺你,也轻饶不了。”
年轻女子脸色冷漠,以心声答复道:“剑瓮先生,你为何要如此行事,你无亲无故,并无子嗣,也无弟子门生……”
老儒生抬手揉了揉貂帽,这次不再遮遮掩掩,直接以言语出声,笑道:“小姑娘,若是真不喜欢那位斛律公子,便是直接说了,不用觉得一个男人是好人,便一定要喜欢的。以后若是遇上了喜欢的男人,也不一定是坏男人,就非要不喜欢的。”
年轻女子脸色微红。
老人感慨道:“颠簸了一辈子,四海为家,临了反而觉得还是这鲲船上的小院落,能够让人心静,所幸上船之前带了一箱子书,每天一推开门,就是这云海滔滔,山河日月,赏心悦目啊。回去了关上门,就是一桌子书籍,道德文章,可以修心……”
年轻女子轻轻叹息一声。
这趟南下游历,是她爹的安排,说是要她出门散心。
一开始以为父亲是想要撮合她跟那位斛律公子,直到大骊王朝的梧桐山渡口,才知道根本没这么简单。
就在昨天,她才知道真正的内幕,才知道这位剑瓮先生,竟然是那枚关键棋子。
好大的一盘棋。
她甚至都要以为自己都会沦为弃子。
貂帽老人挥挥手,“走吧走吧,我又不是什么俊小伙,你一个黄花大闺女,陪着一个糟老头在这边看日落,你不觉得尴尬,我还觉得不自在呢。”
年轻女子默然离去,返回院子,屏气凝神,安静等待变局的到来。
绰号为剑瓮先生的俱芦洲老修士,砸吧砸吧嘴,摘下貂帽,重重拍了两下,随手丢出鲲船之外,随风而逝,“走吧,老伙计。”
老人回首望向北方,年少时曾是俱芦洲君子资质的读书种子,但是脾气太臭,恃才傲物,一天到晚,一年到头,都在骂骂咧咧,骂朝臣尸位素餐,是骂武将酒囊饭袋,骂皇帝是个昏君,骂来骂去,还不是骂自己百无一用是书生。
后来等到家国皆无,老人便再也骂不出口了。
没了貂帽的老儒生返回小院,一路上打醮山的执事杂役对他毕恭毕敬,老人心中有些愧疚,不过脸上笑容如常,打着招呼,开着玩笑,让人倍觉亲切,比起不苟言笑的斛律公子,性情阴鸷的青骨夫人,这位剑瓮先生,实在要“可爱”多了。
暮色里,老人回到屋子,拿了本儒家典籍坐在院子里,也不去翻书看书,只是闭上眼睛,开始打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