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禄痛饮一口酒水,惋惜道:“真正杀陈淳安的,是万夫所指。”
一位腰系养剑葫的俊美男子,落在了雨龙宗一尊神像之巅,两根手指拧转着鬓角一缕发丝,微笑道:“要挑花眼了。”
万年之后,灰衣老者故地重游,再次来到浩然天下。
他悬在高空,大笑道:“浩然天下,一切飞升境,仙人境,所有得道之士,听好了!你们行走太慢了,从无大自由!已在山巅,就该天地无拘束,不然修道登顶,岂不是个天大笑话?!修什么道,求什么真,得什么不朽长生?!如那青壮男子,偏要被规矩约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步步如那老汉老妪,蹒跚行走于人间。以后天下就会只有一座,无论人族妖族修士,言语自由,修行自由,厮杀自由,生死自由,大道自由!”
张禄感慨道:“乱世真的来了。”
萧愻嗤笑道:“强者自由的世道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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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两年前。
浩然天下还是那个太平岁月万万年的浩然天下。
一行三人,离开宝瓶洲旧大骊王朝版图,已经在海上御风万里之遥,依旧离着那座中土神洲极远。
正是顾璨,柳赤诚,和那位跌境上瘾的龙伯老弟,柴伯符。
可怜元婴,如今就只是个观海境修士了。
其实刚到骊珠洞天旧址的槐黄县小镇那边,柴伯符还是个被柳赤诚一巴掌拍到龙门境的练气士,后来被那位瞥了眼,不知为何,就又他娘的莫名其妙直直跌到了洞府境,这一路远游御风,柴伯符咬牙辛苦修行,好不容易才爬回了观海境。
破境之后,柴伯符没有半点喜悦之情,反而一个不小心,就要还回去的,也从来没谁愿意给他个稍微凑合些的理由。
跨洲赶路一事,如果不去乘坐仙家渡船,单凭修士御风而游,耗费灵气不说,关键是太过冒险,海中凶物极多,一个不慎,就要陨落,连个收尸机会都没有,只说那吞宝鲸,连岛屿、渡船都可入腹,并且它们天生就有炼化神通,吃几个修士算什么,一入腹中,如同置身于小天地牢笼,还怎么逃出生天。
再者,在广袤之上,杀人越货,夺人钱财宝物,神不知鬼不觉,远比在陆地上来得安稳。这类买卖,是典型的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故而即便金丹、元婴修士,凡俗夫子眼中所谓的陆地神仙,都不愿如此吃力不讨好。当然本就是奔着挣钱去的,两说。
浩然天下,海域辽阔,犹胜九洲陆地版图,除了岛屿仙家,也有诸多财路,由不得修士不涉险,例如芦花岛的采珠客,所采蚌珠,尤为贵重,再者陆地上的帝王将相,公侯之家,对龙涎一物的需求就极大,永远是有价无市的行情。虬蛟之属,以及众多蛟龙后裔,皆算龙涎,可以炼制为香,只是分出个三六九等的品秩、价钱。
除了龙涎,龙鱼异物腹中多有宝珠,这类宝珠,因为先天汲取月华之光,故而往往明如月之照耀,可以烛室,更能在煞重之地,持之开道,驱散鬼魅,还可以炼化为辟水珠、辟尘珠等仙家宝物,是修道之人闭关之时的极佳辅佐之物,用以洁净天地灵气,帮助凝神清心。
真正的机缘,还是海外仙山多秘阁遗迹,一旦被练气士得手,就是金山银山一般的巨大财富,而且比起陆地之上的仙家府邸遗址,更少争夺,不至于有太多势力纠缠其中,如果仙府难打开,禁制多,往往至多两三家相互知根知底的山头结盟,将其悄然收入囊中,攫取瓜分其中的天材地宝。
一路沉默寡言的顾璨突然问道:“师父已经很久没有现身了。”
比起顾璨御风远游的疲惫不堪,身穿一袭扎眼粉红道袍的柳赤诚,御风之姿,显得十分风流写意。
不过最辛苦的还是那位龙伯老弟,只是柳赤诚不上心,顾璨不在意,无人怜悯。
柴伯符也乐得这两个,不搭理自己。一个没心没肺,一个心狠手辣,愿意当自己不存在就要烧高香了。
柳赤诚笑道:“我那师兄,是天上人,见不着他很正常。在白帝城,你的那些师兄师姐,百年不见自己师父一面,都不值得奇怪,若是百年之内见着了好几次,反而提心吊胆。会担心自己已经不是自己。”
柴伯符一想到那人,便觉得修行路上,这点苦头算不得什么,只要能成为白帝城的谱牒弟子,哪怕是给顾璨这小狼崽子当个亲传弟子,都认了!
关于顾璨在白帝城的辈分问题,一直是个谜。
顾璨面对那人,一直执弟子礼。
可那人,以及柳赤诚,又好像将顾璨当做了小师弟,也没个明确说法。柳赤诚也经常师弟、师侄乱喊。
顾璨神色淡然,随口问道:“师父是在海上访友?”
柳赤诚嗤笑道:“开什么玩笑,有谁值得师兄登门拜访的。出海访仙,访个屁的仙,师兄他就是天底下最有仙气之人。寻访白帝城的山上神仙,每年都多如过江之鲫,就只能乖乖站在大水之畔抬头看天,有几个能够去往彩云间滞留片刻?更别谈师兄独居的白帝城了。”
顾璨疑惑道:“师叔们,还有那些师兄师姐,都不在白帝城修行?”
柳赤诚恍然,忘记与顾璨说些白帝城的状况了,所以一巴掌拍在身旁龙伯老弟的额头上,打得后者直接坠入水中。
柳赤诚笑着解释道:“偌大一座白帝城,除了师兄,就只有些担任侍者女官的傀儡,神不神仙不仙人不人鬼不鬼的。其余像我们这些师弟师妹,还有各自的嫡传弟子,都在彩云之上各有修行洞府,比如我,就有座名动天下的琉璃阁。所以真正的白帝城,事实上,从来就只有一位修道之人,就是你师父,我师兄。其余任何人,都是师兄的累赘。”
顾璨点头道:“厉害。”
柳赤诚放声大笑道:“不厉害,师兄作为天下公认的魔道中人,一座白帝城,能够在中土神洲屹立不倒?”
一只落汤鸡飞回天上,不敢怒不敢言。
柳赤诚轻轻拍打少年容貌的柴伯符额头,赞叹道:“这么大一脑门,都能当晒谷场了。”
柳赤诚突然咦了一声,神色关切道:“龙伯老弟,怎的耳鼻淌血了。”
柴伯符抹去血迹,与那个装傻的罪魁祸首,挤出笑脸道:“不打紧。”
三人在一处岛屿星罗棋布的海域落脚,此地灵气淡薄,还有那山水枯燥之意,不宜开山建府修道。
顾璨飘落在地,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问道:“这海外岛屿若是够大,会有土地公坐镇吗?”
柳赤诚抖着两只大袖子,白眼道:“没有,就算有,也要饿死。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一旦没了善男信女的香火供奉,所谓的金身不朽,就是个笑话。”
顾璨环顾四周,问道:“这大海之中,是不是会有类似江水正神的亲水存在,当然是那淫祠神灵了,却能在海中雄踞一方?比如靠近倒悬山的那座蛟龙沟,就有众多蛟龙之属聚集盘踞,不是宗门胜似宗门。”
据说那蛟龙沟,若是能够低头一眼望去,碧水澄澈,蛟龙之属如丝线悬空游曳。
柳赤诚摇头道:“顾璨,你既然成了白帝城嫡传,就不用考虑这些无聊事了。打得过的,打杀了便是,打不过的,只管自报名号。”
顾璨说道:“习惯使然。”
在顾璨离家之前,朱敛找到了州城的那座顾府,手持一只炭笼,说是物归原主。
顾璨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炭笼,当时披狐皮符箓的鬼物马笃宜,以及修行鬼道秘法的曾掖,就在顾璨家中做客。
朱敛当时笑着说了句古怪言语,说自己很乐意下山一趟,只是山中多有琐碎事缠身,就不登门叨扰顾公子了。
因为山主说过,顾璨什么时候返回家乡,就将此物还给他。
前提是顾璨身边带着曾掖和马笃宜。如果没有,炭笼就留在落魄山好了,以后都当没有这回事。
顾璨就拎着炭笼,送了一段路程,将那位佝偻老人一直送到街角处。
后来顾璨回到家中书房,那个师父现身,从炭笼当中,揪出一条灵智似未开的小泥鳅,嗤笑一声,又丢回炭笼。
顾璨当时面无表情。
后来顾璨离乡,也没有将炭笼带在身边,只是请马笃宜和曾掖,送去了一座位于大骊京城以北的山神府。
他娘亲劝说顾璨亲自去趟北方,说你爹如今是品秩很高的山神府君了,那座山神庙,先前可是旧大骊大岳山君的神仙府邸,还刚刚提拔为北岳披云山的储君之地,就等同于官场上的官升一品,搁在大骊朝廷,怎么都该算是个侍郎老爷了,哪里是什么郡守、督造官能比的,怨不得你爹不回家看你,他职责重大,不可擅离职守,何况山上规矩多,山水相冲什么的古怪忌讳,实在太多,所以你作为儿子,既是访亲,又可道贺,怎么都该去一趟的。
顾璨沉默不语,只是不肯点头。
妇人便暗自饮泣,也不愿再劝说什么,拿绣帕伤心抹泪之余,偷偷瞥了眼儿子的脸色,妇人便真的不敢再劝了。
大海之滨,出现了那个人。
柴伯符心头一紧,大气都不敢喘了。
柳赤诚也不太愿意凑过去。
师兄是神人,远观就好。
顾璨独自御风去往那边,发现这位白帝城城主蹲在海边,掬起一捧水。
顾璨疑惑道:“这是?”
男人说道:“斗量海水。”
顾璨又问道:“意义何在?”
男人笑道:“一定要有意义吗?”
他松手起身。
片刻之后,顾璨依稀见到一望无垠的海面上,突兀出现了一骑白马,踏波而行,风驰电掣,拖拽出一条极长的流彩莹光。
只见马背之上,有一副赤色甲胄,跟随马背起伏不定,甲胄内里却无人身。
这一骑往岛屿这边而来,骤然停下马蹄,当一骑静止不动之后,好像海水都随之凝滞。
柳赤诚按耐不住,来到师兄和顾璨身边,微笑道:“运气不错,能够在茫茫大海,遇见一位南海独骑郎,此事无异于-大海捞着针了。”
顾璨不曾听说什么南海独骑郎。
却见到那骑多出一杆金色长枪,枪尖直指岛屿,似乎在询问来历。
然后一瞬间,南海独骑郎便收起了长枪,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顾璨发现身边男子已经消逝不见。
柳赤诚笑道:“渌水坑那头大妖要惨了。火龙真人强行破不开的禁制,换成师兄,就能够长驱直入。”
顾璨问道:“师父与那渌水坑大妖有仇?还是斩杀大妖,纯粹为了积攒功德?”
柳赤诚说道:“别去瞎猜,师兄做事,随心所欲。”
顾璨皱眉不语。
柳赤诚幸灾乐祸道:“你的心境,被陈平安的道理压胜太多,小心惹恼了我那师兄。”
顾璨置若罔闻。
三人在这座岛屿略作休憩,柴伯符好不容易积攒了点灵气,就又开始跟随两人一起赶路。
昔年元婴境时,洞府窍穴如那豪门宅邸,灵气如那满堂金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以肆意挥霍,如今小门小户的,真阔气不起来了。
水路迢迢无穷尽,路过一处,柳赤诚大喜,“顾璨啊顾璨,你小子真是个大有福缘的,跟着你逛荡,不缺奇遇。先见南海独骑郎,如今又见此处。”
柴伯符如坠云雾。视野所及,大海茫茫,并无玄妙。
柳赤诚挥手破开迷障之后,顾璨视野中出现了一座岛屿,寸草不生,山石嶙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