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如今,崔季明站在熟悉的院落内,心情有些复杂。
她笑着跟楚氏道:“祖父这会子在不在家中,别让我好不容易归来,又扑了个空。”
楚氏并不过问崔翕的事情,笑道:“他前几日说是旧友约出去游山,恰好刚回来!不过这会儿正在棋室,瞧你一路风尘仆仆的,进来洗把脸再去找他。”
同旧友去游山么?崔季明笑了笑,跟楚氏进了屋内去。
与建康那几乎奢华到令人惊骇的崔家宅邸相比,这村内实在是简陋到从社会顶尖生活一下子变成普通农户。但毕竟是小时候常来,一切都很熟悉,崔季明垂头走进屋内,洗净了脸,楚氏又捏捏她的手,又去拿着软膏要她搽在脸上皴裂的地方,她年纪毕竟很大了,目光都浑浊,眼神却不肯放开这个小时候乱蹦跶的丫头。
崔季明实在受不住楚氏又说什么她胳膊太粗了之类的话,连忙往后院棋室那边逃,她还未来得及敲门,里头就传来了崔翕的声音:“进来吧。”
她推开门,崔翕坐在靠窗户的棋盘边,日光映亮了棋盘,光反映在他面上。崔翕穿着棉麻的宽袖长衣,头发花白束在头顶用木簪固定,右眼因为年轻时被流矢划伤过,眼皮耷拉着,眼神呆滞。他左眼看见了崔季明,神情矍铄,眸中微微闪过光。
崔季明心中竟升腾起一阵紧张,她抬手朝崔翕行礼,崔翕道:“近两年没见,大郎长高了许多。”
他看见了崔季明眼窝里的琉璃镜,似乎也并不吃惊,没有问过她眼睛,道:“过来坐,要你大母给你做肉羹,你总惦记。”
崔季明笑道:“小时候贪肉,大了反而贪甜。”
崔翕知晓她是个臭棋篓子,并不愿与她以棋来论话,伸手收捡棋子道:“听闻你得了时疾,怎么如今才道建康来养病。”
崔季明心知瞒不过,道:“那些话不过是胡说,我随阿公去了边关。相较于念书,我还是愿意往北边荒漠里跑。”
崔翕:“如今你打仗已是一把好手,你毕竟年岁还小,虽可入军但伴读身份绊着,不好直接去任官职。”
崔季明垂眼笑:“打仗的那些带兵之法在祖父眼里怕也不过是些小儿科。为将也不过是大邺的一把刀罢了。”
崔翕发现眼前的丫头不但越来越能够独当一面,也开始学会虚与委蛇了,道:“你既然选择为男子,只要做得出一番事业,我都欣慰。只是怕交友不慎,站错了队。我知晓的,黄璟已经去了突厥那边,你也应当再见过一次言玉。”
果然他一直都知道,崔翕觉得根本没必要跟崔季明故弄玄虚。
崔季明本还想说些什么不着边际的话,但半晌后还是开门见山道:“行归于周,到底是什么?祖父牵涉的很深么?”
崔翕将手中的一把黑子,放入棋篓,道:“行归于周,万民所望,我知道你想问的是如何归于周。自我年轻出仕以来,行归于周便已经存在了,只是那时候不过是个口头约定,是个忽悠不了几个人的雏形。如今,除了这四个字,也难寻行归于周的痕迹,既没有相聚的宅院场所,又没有所谓的盟约文书,非要说,便是一群人的代称吧。它形成的很慢,很慢,到如今这十几年,才渐渐有个差不多的样子。”
崔季明伸手去收拾棋盘上剩下的白子,崔翕道:“从某种意义上,也可说是不甘。世家自魏晋南北几百年的动乱见,此起彼伏的掌权,最后却落到了如今一个个衰落下去的下场,终是觉得再过几十年就是真正落幕的时候,最后再不拼一把,只能在洪流中一个个被冲散了。”
崔季明早想到这个回答,她道:“纵然不甘心,但世家也仍然能在朝堂上相互角逐,为自己谋取利益不是么?阿耶曾与我说过,有人想换个玩法。难道是希望,不再有皇家……?”
崔翕往后倚了倚,身下的竹椅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模样活像是妄议朝政的乡野老叟。
他轻轻咳嗽了几声,笑道:“阿式那小子居然会与你说这些,是他终于死了心,还是开始打心眼里将你当做了男子。老夫知道的,你虽是睿王伴读,却奇异的与端王交好,对于行归于周的印象,怕是因为憎恶言玉也好不到哪里去吧。你是试探的态度,想着怕是很难认同,却不能一无所知。我并不担心你知晓了之后,会厌恶或会认为这些事不对,因你的妹妹,你的阿耶都绑在这一艘船上。你要不然便做回女子,同你的妹妹们一起蒙着眼睛,在湍流中一无所知的等待结果;要不然你便摘下眼罩,与船上其他几人一起努力将船平稳前行。但水势湍急,顺流而下,你纵然手中有一根杆,也不可令这几层的大船停下,反倒是你做的越多,越可能使这艘船倾覆于湍流之中,将你连同所有人一同葬身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