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令人望上一眼就心生战栗的帝王,那个在幼女爱孙面前慈爱祥和的老人,不管别人对他是谤是誉、是畏是敬,但他鲜明的人格魅力,却是叫人一见难忘的,自己只不过去了一趟杭州,再回来的时候,那个叱咤风云的伟人便已化作一坯黄土,走在宫中,物是而人非,真令人有种人生无常的感觉。
夏浔随着罗克敌走在宫中长廊下时,朱允炆正在谨身殿议政。
凭心而论,朱允炆是真想干出一番于国于民有利的大事业,成就一代帝皇伟业的,他的新政却也并非全无是处,不过不管是与朱元璋的老辣睿智比较起来,还是与朱元璋出自民间,熟知民情的阅历比较起来,他都差得太远,所以许多政策,要么缺乏远见,要么就是被文臣们所蒙蔽,挟杂些私货兜售给皇上,他却不知真相。
比如此刻,继鼓动皇帝撤消了大批盐茶税司、刑举衙门之后,以江浙籍官员占主体地位的朝中官员们又打起了田赋的主意。
几位江浙籍官员围着朱允炆,先恭维吹捧了一番建文称帝后的新政如何气象一新,如同甘露,普天下臣民如何欢欣鼓舞的屁话,说得朱允炆眉开眼笑,真当自己是人间圣君了,这话题便绕到了江南税赋上面。
江南苏州、松江、湖州、嘉兴四地的税赋,是高于其他地方的,因为这些地区最为富裕,当然,也有人说,朱元璋把这四个地方的税赋订得特别高,是因为这里曾是张士诚的地盘,朱元璋恼悔江南百姓拥戴张士诚,所以立国之后予以惩戒。
不过朱元璋只有一隅之地的时候,天下四分五裂,各有其主,要依着这说法,那几乎每一股势力、每一支义军、包括北元朝廷,当时都有他们的根据地,朱元璋要惩戒、要罚重税,似乎除了他自己当初拥有的那片地盘之外,处处都该收重税了。
而且,明朝赋税极低,不管是田税还是商税都是三十税一,苏州、松江等富庶地区的重税是相对于这个普遍税率而言的,以上四个地区,一直都是江南乃至整个天下最富裕的地区,要说这“重赋”重到了这些地区无法承受,阻遏了地方经济发展,却也未必。
正由于这些地区富裕,百姓们有钱送子女读书,这里出的读书人最多,相应的在朝为官的人也最多,因此朱元璋健在的时候曾经做过规定:苏州、松江等江南地区籍贯的官员禁止到户部做官,因为朝廷反腐的几桩大案中,“户部胥吏,尽浙东巨奸,窟穴其间,那移上下,尽出其手。且精于握算,视长官犹木偶”,朱元璋担心他们把持财政,偏私家乡,从而牺牲朝廷的利益。
现在朱元璋死了,朱元璋洪武,朱允炆建文,从这年号上就可以看出,他想反其道而行,创建一番与乃祖不同的伟业,这些官员便蠢蠢欲动起来,在朱允炆面前大谈江南重赋,致使百姓如何苦不堪言,民不聊生,请求皇帝开恩,减免江南税赋。
要知道江南重税其实也是有区别的,那里的民田税赋并不高,税赋高的是官田,这也符合自古以来一直的规矩,但江南恰恰官儿最多,江南的官田比例也极高,这笔账算下来,关乎他们家族的切身利益就极重了。内中详情朱元璋是知道的,所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减免江南税赋,朱允炆却不知道这些情形,听那些官儿们说的在情在理,不禁连连点头。
侍候在建文帝身边的小付子正在为皇上斟茶,听这些官儿说的情形如此凄惨,未免有些太过夸张了,忍不住插了句嘴道:“江南鱼米之乡,稻米一年两熟,却和川陕云贵一般缴粮税才叫公平么?如果苏州松江的百姓都如此凄惨,那川陕云贵地区的百姓岂不早都饿死了?”
一位御使闻言大怒,厉声呵斥道:“大胆,内宦阉人,也敢妄议朝政?先帝在时,谁敢如此,你欺我皇上柔弱么?”
朱允炆一听,脸腾地一下红了,拍案道:“混账东西,谁让你插嘴的!”
小付子才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先是被大臣呵斥,又见皇帝发怒,一慌之下碰翻了茶杯,热水淌出,流到朱允炆的大腿上,烫得他哎呀一下跳了起来,小付子唬得脸色惨白,慌忙跪倒在地,连连叩首:“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婢多嘴,奴婢多嘴。”说着使劲掌自己耳光。
朱允炆被他一言削了面子,本就怒不可遏,又被开水烫了一下,更是气急败坏,厉声喝道:“拉下去,拉下去,把这个妄议朝政、败坏规矩的阉人给朕拉下去活活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