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向朱棣道:“皇上,在关内,两位商贾若是起了冲突,会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么?绝对不会!他们会立即想到的头一件事,就是打官司,由官府公判,而不是诉诸武力。这说明甚么?说明就因为我大明朝廷在辽东不设官府,由着他们逍遥自在,这才目无王法,目无王法之由,在于辽东没有王法!
建府开衙,错了么?
皇上,在关内,两伙商贾发生龊龉,至于呼朋唤友,大打出手,直至打砸抢烧,如同暴匪,巡检捕快全不管用,非得出动大军,以强大武力来镇压么?绝对不会!原因何在?岂不正是因为他们聚族而居,与其他部族壁垒分明,根本没有同为国人之念么?
以此观之,尽力促其融合,轻族群之念,而重国人之念,错了么?
皇上,在关内,城中发生暴乱,动用官兵弹压,会出现眼跟前儿就摆着两支吃朝廷俸禄、受朝廷供养的军队而不敢动用,反得舍近求远,另调一路官兵来么?绝对不会!原因何在?岂不正是对归附诸部放任自流,即便成为朝廷兵马,真正掌控他们的也是部族首领而非朝廷么?
以此观之,改变辽东屯牧之法,征募诸部青壮勇士入我卫所,融之含之,浑然一体,错了么?”
夏浔这一番理直气壮的质问,把皇帝问得哑口无言。陈寿忍不住跳出来,又与夏浔理论起来。
唐杰在一旁听着,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不是该趁着这个机会,向夏浔兴师问罪的么?怎么话题转移到在辽东施行变革是当务之急,还是一个错误的问题上去了?”
辽东发生的这桩事情,不但没有被他当成自己施政失败的一个案例,反而被他当成了辽东急需变革的重要依据,这种思路实在有些出乎众人的想象,以至于更多的人渐渐回过味儿来,觉得今天的朝议似乎跑了题的时候,他们已经没有办法把这个话题拉回来了,只能被夏浔牵着,就辽东要不要变革,面红耳赤地争论起来。
两下里理论来去,夏浔舌战群儒。要说起对辽东的了解,在场诸人少有人比他了解的详细、全面,而且他的“歪理”似乎还真能成为他的理论依据的佐证,再加上夏浔的好口才,以至于一番理论,众人纷纷败下阵来。
夏浔睥睨四顾,好像一只斗胜了的公鸡,转向朱棣,作总结述性发言:“皇上,不管一个政略是多么的周密、智慧是多么的高超,总会有些事先意想不到的特殊情况,这时怎么办?完善它就是了。可有些人不是这样,对新的方略,他们只会挑剔、只会审视,只会以刚刚出炉就得尽善尽美,出不得半点岔子来要求它。
太祖雄才大略,对辽东的政策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太祖甫立天下时,尚无力北顾辽东,那时节就迁民关内,屯兵辽东,以定北疆。及至经国二十余载,国力有所恢复,便开始着手再迁关内之民,以充边疆,可惜太祖驾崩之后,此略便中断了。
一些小问题,能解决的以前都解决了,现在剩下的都是难啃的“硬骨头”,可这些弊端,我们不能回避,也无法回避,它再硬,也得把它啃掉,若是没有大刀阔斧的魄力,只有缝缝补补的机巧,皇上派一个裁缝去,就足以保证辽东暂时无忧了,又何必托负大臣?
然则,这些问题久拖成疾,将来必成我大明腹心之患,到那时候,皇上,您的子孙纵然如您一般天纵神武,也须付出百倍努力,付出更多心血,才有可能解决这个问题了。如今的大明,已非鼎定之初的大明,国力昌盛,武力雄浑,足以支撑辽东变革,何不就在皇上您的手里,为子孙后代、为我大明,打造一个铜墙铁壁的一统江山呢?”
朱棣听到这里,浓黑如剑的双眉不由倏然一挑!
此时,朝鲜户曹判书刘宋耕,怀揣辽金时代流传下来的《地理志》,寻摸了一肚子叫人蛋痛的歪理,已然风尘仆仆、日夜兼程地赶到了蓟州,距北京城只一步之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