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他随口问了几句前世在网上看到的几个著名的佛家机锋,什么心动幡动之类的,那范尼僧惊讶地看着吕方,他听王佛儿说过,这指挥使原先不过是一家土豪赘婿出身,最多不过是挖泥巴的角色,擅长的是舞刀弄枪、打人闷棍,没想到谈论起禅理佛学倒是一套一套的,只不过脸上的笑容毫无半点高僧大德的模样,让人说不出的讨厌。不过此时对方明显是考校自己学问,判断自己所说的是否实话的时候,赶紧竭尽胸中所学,说的天花乱坠,范尼僧神色庄重,口才便给,若不是腰间横刀,面前案上杯盘狼藉,倒是颇有几分高僧模样。后来还从怀中摸出半块羊脂白玉来,范尼僧说这是那六祖慧能的遗物,乃是杭州灵隐寺方丈的信物,父亲被害前将这个由心腹交给自己。吕方把在手上把玩,那玉佩内部有一个“静”字,透过光看过去宛若天然生成一般,玉质温润无华,拿在手上透出一股暖意来。虽然吕方不懂这玩意,也看得出大有来历,乃是少有的宝物。
吕方把玩了半晌,这才随手将那玉佩放入怀中,不顾范尼僧那肉痛的眼神,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范兄弟不要多心了,这玉佩放在你那里不如放在某这里安全。某替你保管就是了,等那天你大仇得报,重登那方丈宝座,再物归原主便是了。”
那范尼僧苦笑道:“自从逃得性命以来,某已经万念俱灰,能够苟全性命与这乱世也就罢了,哪里还敢奢望报仇重登方丈的宝座。校尉你是不知道两浙寺院势力的庞大,盘根错节,现在的灵隐寺方丈了凡为钱缪筹款亿万,深得那钱缪的倚重,手中直领千余僧兵,刺客成群,可以指挥江南道乃至淮南南部的许多寺院,可以调动财富更是惊人,凭您想要将其铲除难入上青天呀。”
“那倒未必。”吕方随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品尝,“区区一个和尚,并无朝廷庇佑,有这么多钱,这么大势力,对他怀有觊觎之心的人肯定不少,他若是在幕后不露出来闷声大发财也就罢了,可他现在什么生意都做,还兼并土地、蓄养刺客、训练僧兵,不知多少人想要他四,不过没有个由头罢了。钱缪对他也不过是暂时利用而已,淮南大军对两浙早有兼并之心,某借这个东风,莫说一个了凡,十个了凡也打发了。”说到这里,吕方随手将手中酒杯一掷,摔得粉碎。那范尼僧本也是个有野心的聪明人,只是连遭挫折有些心灰意冷而已,他把吕方的话咀嚼了几遍,听出其中的妙处来,心头大喜,赶紧拿了新酒盏给吕方加满,双手递上笑道:“某如能报杀父之仇,重登宝位,皆是将军所赐,那东南寺庙的财货,也不过是将军的私产而已。”说到这里,两人对视,已经有了默契,不禁仰头同声大笑起来。
第032章 两税法
两人谈的入巷,吕方细细询问昔日佛寺中的生意往来,没想到那范尼僧竟如数家珍,拿了些筷子折断了当作算筹,在桌上比划起来,从秋夏两税之时如何压价收谷到春荒时高价售卖,如何先赊售给蚕农们粮食材料,预先订购将要产出的蚕丝,欠收时乘机侵吞蚕农的土地;如何在海边向盐户私自收盐而向内地偷偷贩运销售等等,听得吕方额头直冒黑线,这人原来剥削起农民兄弟来还真是连吃人不吐骨头,若是和吕方同在前世,定然混的比吕方好上百倍。
原来范尼僧的父亲空海方丈野心极大,自任灵隐寺的方丈十五年,苦心经营,通过生意往来控制了杭州周围的大小寺院的财政,逐渐渗透到了人事权,后来趁周宝征收度僧税钱的机会,不但中饱私囊,而且乘机扶植其他寺院中支持自己的一派上位,使得两浙许多寺院之中主持皆为自己亲信,更小心培养几个私生子,想将自己手中的基业传给他们,这范尼僧便是其中之一,却不喜佛法,却和那算盘、竹筹颇为有缘,整日里便是琢磨的便是收贷放账、银钱买卖。空海倒是豁达,反正这方丈位子只有一个,若兄弟中有一人精于理财,也是一番好事,于是便将寺中财务悉交与范尼僧,那日事变之时他正在外地查账,才没如同其余兄弟一般死于非命。
吕方听到这里,心中暗喜,他前世的所受的教育里面,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经济决定政治、军事不过是政治的一种事先手段等等话语已经是深入骨髓。然而他出身草根,身边多得是泥腿子、厮杀汉,现在没有地盘倒也罢了,眼看去了安仁义手下,一县之地是跑不掉的,至少是个百里侯,那手下定要一个班底来施政,这下天上掉下个范尼僧,吕方脸上没什么表现,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那范尼僧平日里身边都是些舞刀弄枪的粗汉,那天组织石炮队才是第一份有“技术含量”的工作。今日与上司谈起理财方面的事情,那上司不但不恼,反而兴致盎然,不时说一句还颇有见地,将平日里许多想不通透的事情一举豁然开朗,只觉得遇到了平生知己,恨不得一下子将平生所学一股脑子倒了出来。两人唤来婢女,倒来清茶,细细谈论先前提到的两税发的事情,原来唐朝中叶以后,均田制已经破坏无遗,朝廷赋税紧缺,租庸调制改为两税法。简单来说,租庸制对于农民来说有三项负担,租、庸、调,租是交公粮,因为根据井田制来说,有公田只说,后世假借公田租借给私人,政府收租,是以称为租,和授口分田相对应,一般来说一丁男有百亩交两石。而调就是根据所在地特产缴纳绢布或者麻布,一个人一年交绢布二丈、绵三两或者麻布二丈五尺、麻三斤。庸就是给官府免费服劳役,一般一个丁口一年20天,如果不干活就按照一天三尺绢布的价格收取工钱,庸就是工钱的意思。
本来这个税负不重,问题是随着土地兼并的加剧,没有剩余土地来分给男丁了,可是这些税收是跟着人头跑的,就算实际户主的田地已经被其他人侵占,可税负还是在户主身上,农民的负担日益加重,加上免费劳役往往无度,而且轻重不均,劳役的地点也经常远离农民的住处,路途上的而时间花费比劳役本身还多,农民的负担日益沉重。
安史之乱之后,藩镇林立,朝廷控制的地盘越来越小,可要花的钱越来越多,农民的负担越来越重,纷纷抛弃田宅,卖身到有权荫户免税的达官贵人家中,称为朝廷户口之外的荫户。朝廷税收日益窘迫,于是德宗皇帝年间,宰相杨炎改革税制为两税法,其核心内容为:“凡百役之费,一钱之敛,先度其数而赋于人,量出以制入。户无主客,以见居为簿;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居人之税,秋夏两征之,俗有不便者正之。其租庸杂徭悉省。”翻译过来就是,首先制定预算,根据朝廷的支出来决定要收多少税。不管纳税人籍贯是哪里,现在住在哪里就按哪里收税,实际有多少财产、田地,便向田主收多少税,而不是根据原先书册里面所记录的丁口来收,对于商人也按照收入的三十分之一来收税,以前的什么劳役、绢布等杂役全部取消,承认了普通百姓之间土地自由流通的现状,由于是在夏秋两季粮食收成的时候来收税,所以称为两税法。两税法在均田制遭到破坏的情况下的确让税收公平了些,但是两税法收的尺度是钱而不是粮食和布匹,所以农民在出售产品的时候不可避免的要受商人的盘剥,即使丰年也会出现“谷贱伤农”的状况,尤其唐德宗后出现了钱价上升的情况,无形之中大大加重了农民的负担。更加糟糕的是两税法一开始是归并了所有的其他杂税在一起,可是随着形势的发展,朝廷的支出不断增加,不得不加税,新的苛捐杂税又冒出来了,无形之中又增加了农民的负担,所以主持两税法改革的杨炎的名声不是一般的臭,后来新唐书里面党争、小人之类的评价是和他形影不离,连从中占了不少便宜的范尼僧都对他颇有微词。
“果然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这不就是九十年代的农村税费改革吗?”吕方听完了范尼僧关于两税法的介绍,苦笑着想:“一千年前的唐代农民和一千年后的新中国农民都面对着‘税费反弹’、‘增产不增收’等问题。商品经济条件下,无论怎么搞农民都是受害者。怪不得原来有本书里面说很多历史上的问题不是用政策解决掉的,而是拖到一定时候,产生问题的环境没了,自然问题也就没了——被新产生的问题所代替了。”这时吕雄和王佛儿送王启年回来了,吕方笑着拍拍王佛儿的肩膀:“佛儿,范兄弟的家事没有问题,你举荐范兄弟给我可立了大功,他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吕雄和王佛儿听了吃了一惊,怎的出去半个时辰回来执政对那范尼僧的态度截然不同,两人也不敢多问,只得躬身贺喜,准备回去逼问范尼僧不提。
吕方营中,也是一片欢腾,自从破了寿州城,他们也自觉地扬眉吐气,四周的淮南军也不敢再以降军相待,又不用去爬城墙,用血肉来填平壕沟,那些投降的汴兵脸上也都有了几分喜色。可王许的脸色依然沉重的很,身旁的亲信偷偷询问到:“校尉为何还这般不开心,还好我等没有听信罗安琼的话,偷袭那吕方,否则岂不是都死在了这寿州城中。”
“不错,我们的确是运气不错,不过你以为那罗安琼真的和吕方有杀弟之仇吗?”王许恨恨地说:“我看那吕方是让罗安琼引我叛变入城,然后作为内应,重施故技而已,顺便找个由头把我们这些信不过的杀掉。只不过他没想到寿州降的那么快,才捡了这条性命。”说到最后,王许脸色已经是铁青色,身边亲信没想到自己竟稀里糊涂的在阎王殿门口打了个转,又想起未来还要在吕方这么心思深远的上司作手下,前途极为暗淡的紧,不禁脸上都是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