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润性点了点头,此时堂上没有外人,他便从昨夜打猎归来遇雨说起,将不得已夜宿废寺、清晨发现战马被盗、追踪遇匪、破寨擒贼诸事叙说明白,一直到那汉子直斥吕方为盗贼为止,说到这里,吕润性停止叙述,双目直视着母亲的双眼。等着吕淑娴的问答。
吕淑娴并没有立即回答儿子的问题,低头喝了一口茶,反问道:“那大郎你以为如何?”
吕润性稍一犹豫,还是鼓足了勇气,沉声答道:“那厮虽然无礼,但言语间也有几分道理。孩儿记得太宗曾有言‘君犹舟,民如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父王这些年对外年年用兵,对内又大兴土木,百姓受盘剥甚重,只怕时日久了,有不忍言之祸呀!”
吕淑娴听完儿子说完这一番话,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好一个‘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想不到数年不见,我家的虎头也长大了,好,好,好!你有这个心思,任之百年之后也不用担心后继无人了!”说到这里,吕淑娴不待吕润性逊谢,突然脸色一整,道:“只是你可知道,这天下间有君王之仁还有小人之仁,两者之间可是大有不同的。”
“君王之仁?小人之仁?”吕润性闻言不由得愣住了,他一下子被这两个从未听闻过的名词给弄糊涂了,只得问道:“孩儿愚钝,还望阿娘开解!”
“这小人之仁倒也简单,无非是在家孝敬父母,兄友弟恭,爱妻怜子,节俭度日,在外与邻里友善,努力耕作,遵守法纪。而君王之仁却大有不同,须知这君王执掌天下大权,则须为天下长远计,而小人往往庸碌短视,昧于眼前小利而不做远计,若是君王耽于小仁小义,那岂不是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反而害了他们!”吕淑娴说到这里,见儿子脸上露出不解之色,便笑道:“比如你父亲用兵打仗吧,当年我等在淮上时,盗贼横行,百姓不得安堵,无论是哪一家打过来,都要对当地百姓烧杀抢掠一番。幸好有你父亲兴起义兵,扫平群雄,如今虽然赋税劳役重点,可比起当年那般‘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景象简直是天上地下了。可只要用兵就肯定要收粮征夫,更不要说杀人了,若是按小人之仁所言,你父亲就什么都不做,呆在家里当个田舍汉,只怕现在江淮间还是你杀我,我杀你,三日一小仗,五日一大仗,哪里还有今日气象?”
“阿娘所言有理!只是——”吕润性听到这里,虽然在母亲话语中找不出什么破绽来,可还是总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吕淑娴看出儿子心中的犹豫,道:“你出生时夫君已经当上了一州刺史,不曾见过在淮上时的乱离景象。明明外面有大片的荒地,庄子里也没粮食吃,可就是不敢去开辟,因为离庄子远了一旦碰到盗匪袭击,便来不及逃回来。刚刚一开春,庄子外面便是成群结队破庄子抢粮食的流民,若不杀个你死我活,便没法把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安生吃到肚子里去。从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天底下最重要的就是秩序,让老百姓能够安心种地、这样所有人才能有饭吃,有了饭吃才能谈什么仁义道德,离开了这个谈什么仁义道德都是虚的。”
听到这里,吕润性已经被吕淑娴口中所叙述的景象触动了脑中的回忆,他在担任寿州观察使时,也曾看到后梁与吕吴边界的缓冲区,数十里甚至百余里毫无人烟,这一切都证明吕淑娴方才所说道理的正确性。
“阿娘说的是,孩儿受教了!”吕润性向母亲拜谢道:“父亲连年征战,致一方太平,的确是仁义之举,只是这大兴土木,兴建建邺城之事,是否可以先缓一缓,待到兵事完结之后,再建设不迟。”
吕淑娴笑了笑,站起身来,走到堂前,手指城外东南方向问道:“大郎,你可知道那是什么?”
吕润性走到吕淑娴身旁,向母亲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吕淑娴手指的方向远处有一个土丘,在烟气笼罩之下,一时间也看不太清楚,他仔细的搜索了一会脑中的记忆,不确定的答道:“孩儿愚钝,若是没有记错的话,母亲手指东南方向,那边应该是南朝台城旧址吧。”
“不错!”吕淑娴点了点头,她转过身来,道:“今日某便再考校大郎你一个问题,为何你父王要弃已有根基的杭州不要,迁都建邺,重新建城于此地?”
吕润性搜索了一下脑海中的记忆,沉声答道:“杭州虽有重江之险(对北方有长江和钱塘江两道障碍),但偏处一隅,运河狭隘,大船不得并行。若要经略荆襄,混一宇内,远不及建邺。其地前据大江,南连重岭,凭高据深,形势独胜。西引荆楚之固,东集吴会之粟,经营四方,此为根本。其地舟车便利,无艰阻之虞;田野沃饶,则有展舒之藉。在东南言地利者,自不能舍此而他及也。”
“不错,兵要地理之上,你倒是花了不少功夫!”吕淑娴笑道:“用兵之道我是不明白的,但这建邺乃根本之地,四方财赋,商贾大户聚集此地,若不兴建城郭,如有变乱,当以何拒守?你用兵多年,应当知道两军相争,胜负无常,若无城郭,胜则罢了,若是败了便是一败涂地的下场。你父王用兵数国,运转千里,岂能不深固根本的?”说到这里,吕淑娴指了指远处的南朝台城遗址,继续说道:“南朝城池狭小,随固但百姓商贾皆居城外,侯景之乱时,百姓死伤极多,是以南方积弱,终为北朝所灭。如今南方户口胜与南北朝时十倍,若不兴建大城,若敌军来袭,城外的百姓资财岂不是尽数落入敌手?”这吕淑娴虽为女流,但见识深远,朝中无人敢以女流相视,吕方出兵远征之时,时常将权柄相交,以为居守之人,这一番话说下来,听得吕润性大汗淋漓,惭愧无地,便好似面对父亲的责骂一般。
第042章 父子(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