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震微微沉吟了一下,右手下意识的抚摸着身上所着的白袍的褶皱,他本是前唐进士。归蜀时路进江陵,高季昌爱其才识,强留之欲上奏为节度判官,但高季昌本是汴梁城中一富人家奴,梁震深耻为其僚属,又恐直接拒绝激怒对方,惹来杀身之祸,便托辞道:“震素不慕荣宦,明公不以震为愚,必欲使之参谋议,但以白衣侍樽俎可也,何必在幕府!”高季昌信以为真,便将其留在府中,以为谋主,以先辈相称(唐人呼进士为先辈)。他抬起头来,眼帘上投射出高季昌的身影,这个出身低微的藩将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魁梧而又匀称的体型,威武的国字脸型,在高耸宽大的额头下面是挺直的鼻梁和明亮的眼睛,丰厚的双唇下留着精心修剪过的胡须,唯一和平时不同的是,那双眼睛中闪烁的并非计谋得逞的兴奋光芒,而满是绝望。一时间,梁震的心里几乎感觉到一阵快意,对于眼前这个施恩于自己而又将自己强拘在身边的家伙,他的感情是颇为矛盾的,但是很快,对于利害的冷静判断就占据了上风,作为高季昌的主要谋士,一旦高季昌完蛋了,自己也很难逃脱池鱼的命运,毕竟在这个武夫当国的时代,自己一介文士的命运是难以自主的。
“明公,荆南城小兵寡,位处两强之间,唯一的一条生路并非兵强城坚,而是择胜而从。”
高季昌闻言点了点头,梁震的建议很符合他的口味,这些年来荆南之所以在几家实力远胜于荆南的藩镇夹缝中活的有滋有味,倒不是高季昌在兵法上有什么独到之处,而是在站队上颇有一番功夫。他沉声问道:“先辈所言颇和我意,只是如今那梁国不发援兵,两家未曾交兵,我又如何择胜者而从呢!”
梁震笑道:“这有何难,明公大可遣一使节前往吴军处,携重金犒军,言吾等非不愿降,只是襄州未下,若是吕吴大军入城,只怕梁军南下,大军厮杀之处,苦了荆南百姓。请吴军先北上,先下襄州,那时江陵自当开门归降。这般一来,明公便可择胜者而从之!”
高季昌闻言皱眉思忖了片刻,问道:“那吴军统帅会不会以为这是我方的缓兵之计?”
“明公你想想,江陵、襄州乃是一体,吴军攻下江陵之后,必当北上直取襄州。迟早要和梁军决一死战,如今我方先示好与他,彼便不用在就江陵城下消耗兵力,可全力从夏口逆汉水北上,直取襄州。那时若能击败梁军,拿下襄州,江陵便是一座孤城,他们也不怕我们不实现诺言;若是他们被梁军击败,就是江陵在手也把守不住,还不如大度些。”
“那吴军会不会以为我们想要骗他们大军北上而在后面玩些小手腕呢?”
“明公可将公安、石首二县割让于吴军,那两县正处长江要冲,而我军兵少,无力坚守,吴军统帅得之,必然会信任我方的提议!”
高季昌听到这里心中不由得暗自点头,只是他心思缜密,城府极深,又问了七八个问题,最后方才点了点头:“此计虽好,但若是得力之人前往,只怕还是不成,一事不烦二主,只得麻烦先辈一次了!”
梁震敛衽行礼道:“某受明公厚恩多年,今日能报得万一,自当从命!”
殿内二人刚刚议定,殿下突然快步冲上一人来,扑倒在地,急声道:“大事不好了,吴贼刚刚攻下了沙头,离城不过十五里了!”
高季昌听到这惊人的消息,身子一晃,险些立即跌倒在地,幸好被梁震伸手扶住了,他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方才重新睁开,只是方才还红润的脸庞此时却已是一片惨白,仿佛大病初愈了一般。
“你重新说一遍,到底是什么回事?石首、公安等地并无军情传来,怎的沙头却被吴军攻占,守将现在在哪里,定然是吴贼水师前锋袭扰,守军疏忽大意才这般的。”此时的高季昌已经全无平日里的镇定自若,整个人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禀告相公,具败兵通报,江上吴贼有大船数十条,小船不计其数。吴贼以千余人登岸,守将倪可寿因城薄墙矮,无所凭借,便督领守军逆击之,然吴贼以长枪列阵,吾军再三突之而不胜,倪将军身中数弹而亡,全军大溃,吴贼乘势占了沙头!”
高季昌久经戎行,听那军使说道这里,已经明白吴军这次只怕不是普通袭扰,否则不会动用这么大规模的船队,那沙头城位于江陵城郭东南十五里,乃是商贾辏集之处,相传楚故城也。亦谓之沙头市、沙市。其地本为江边沙洲,江水涨落冲刷,经常崩塌,后守臣筑长堤才逐渐稳固了下来,形成了一个三面环水的半岛,由于交通方便,又可以持水为防,地形险固,此地便逐渐兴胜起来,此地以南便是沙市南即江津戍,对岸即马头岸,都是大江上的重要渡口,是以由湖南进取荆南者,多先攻取此地。在另一个时空里,楚王马殷分别于朱梁开平二年和后唐天成三年两次进军至沙头,结果都是高季昌惧而请和,守将倪可寿便是荆南名将倪可福的胞弟,所领也是高季昌麾下亲军,却被吴军一鼓而破,也无怪高季昌此时这番失魂落魄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