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说着眼圈又泛了红:“可是,当皇帝这十四年来,我唯有在内宫与张永,谷大用他们嬉戏,或者给豹房的老虎大象喂食时才觉得真正的快乐,十四年里,国朝内外诸事,大臣们处处针砭,处处掣肘,大至天下钱粮河道兵备,小至修葺殿门更换琉瓦,所见所闻者皆是一片训责痛骂,天下最尊贵者不应该是皇帝吗?可我为何觉得最尊者却是那些大臣文官?我当了十四年皇帝,也忍了十四年……”
“我本性实喜嬉闹玩乐,但年岁渐长本已收心,奈何朝臣相逼,使我一日不得开心颜,于是我故意离经叛道,荒诞不经,也不知是因为想抗争还是想赌气,夜深人静之时回想种种作为,又深觉羞愧惶恐,生怕误了祖宗江山,使我先祖声名蒙羞沾尘,于是又不得不振作精神打理父皇留给我的社稷,这些年幸得有你,定辽东,诛刘瑾,平宁王,开海禁……我不善治国,唯我一生只信任你一人,你帮我将这满目疮痍的天下治理得妥妥当当,而我要做的,仅只是在你提出任何谏言的时候负责点头答应,然后一起合起伙来坑大臣们……”
朱厚照脸上露出追忆的笑容:“十四年,细细数来,却没想到你我君臣竟也做了这许多事情,更没想到你我君臣竟也能将大明治理得蒸蒸日上,自弘治而后,正德一朝在你我手中愈见强盛,秦堪,我要多谢你,多谢你帮我守好了这座江山,更让它在我的治下翻天覆地,犹胜历朝,哪怕此刻我赴身黄泉,亦不愧对列祖列宗了……”
秦堪已知道朱厚照的答案,垂头无力地叹道:“你我君臣花费十余年精血,治下的盛世江山,它原本可以更恢弘,更强盛,陛下何忍弃之?”
朱厚照索然长叹:“因为我累了,真的太累了……秦堪,我想过的日子不是锦衣玉食,不是一呼百应,其实我要的东西很简单,只想走一条我想走的路而已,别人看我时的目光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不是一大堆礼制,冠冕,封号堆砌起来的虚影,我只想做一个有名有姓的平凡人,平凡得像尘土,渺小却真实,我只愿余生不再有堆积如山的奏疏,不再有朝臣在耳边喋喋不休,将我当作清名傲骨的垫脚石,更不再有坐拥天下却连走路迈哪条腿都要讲究的掣肘……”
秦堪颓然点头:“臣明白了,你要的是自由。”
朱厚照露出奇异的模样,思索片刻,点头道:“这个词儿新鲜,不错,我要的是自由,对,自由!”
垂头叹了口气,朱厚照道:“其实……我的肩膀太弱了,根本担不起偌大的江山,我担了十四年,只觉得已费尽了一生的力气,秦堪,我……真的担不起了,最近几年,我一天比一天绝望,直至后来溺水昏迷,由被你的夫人所救,被高凤偷运出宫,接着新皇即位……对我来说,这简直是我重生的机会,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个华丽的樊笼,我怎么可能再回去?”
第742章 大开杀戒
厂卫缇骑多日追查搜索,深宫太后多日牵肠挂肚,朝中大臣多日喟叹痛惜,都只为了同一个人。
对江山社稷来说,这个人是天,是主心骨,他是整个天下臣民正常运转和生活的源头。
秦堪没想到此生能够再次见到朱厚照,但更没想到请朱厚照回宫登基时竟等来这样一番回答。
朱厚照说了很多,归结起来只有两个字,“累了”。
秦堪能理解,早在十四年前认识他那天起,秦堪就一直认为朱厚照不适合当皇帝,他可以是吟风弄月的才子,可以是勋贵名臣家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他甚至可以是乡野山陌砍柴插秧的樵夫农夫……无论哪一种身份,想必朱厚照都会带着无比满足安逸的笑容,平淡又幸福地过完此生,他可以是任何人,任何身份,唯独不能是皇帝。
皇宫是座牢笼,而皇帝只是牢笼里的囚犯,每日的朝会对他来说,无异于金殿内几百个大臣对他提审的场所,除了步步紧逼的讦责,还有漫长无尽仿佛永无休止的训斥,逼迫,每次上朝相当于一次不见血的战斗,他斗了整整十四年。
将心比心,秦堪若坐在那张龙椅上,跟数百人斗了十几年后会是怎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