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污染物的整理已经接近尾声,只剩下残留在砖石缝隙里的油脂血浆,正在被专员仔细打扫。
祈行夜回来时,商南明刚好清除了现场的污染粒子。
污染计数器的指针在逐渐回落,逐渐趋于平稳。
但在清除之前,污染粒子已经开始了衰减。
它像是只能依附在人或衣服上才能存在,一旦失去宿主,就会迅速枯萎,失去原本的效果。
正像祈行夜先前意识到的,泼洒在地面上的液体,并没能腐蚀砖石。
祈行夜走近:“怎么样,送去的液体有结果了吗?”
调查局总部日夜不休,工作人员三班轮倒,支援在第一线的外勤调查官们。
污染粒子没有下班时间。
采样刚被送到分析部的化验科,商南明就立刻给化验科科长打了电话。
他尽快批复化验科的文件,科长则立刻检测他们的样本。
毕竟前面还有其他组调查官送去的样本等待检测。如果等待排队,这期间,那个泼液体的人很可能会继续造成其他伤亡。
但是,检测结果——“是水,以及污染粒子。”
商南明眸光沉沉:“高浓度污染粒子。”
污染粒子一般以颗粒状存在于空气中,轻盈得像雪花。
但是检测的液体中,却完全由水和过于高浓度的污染粒子组成,已经近乎是被液化后的污染粒子。
问题在于,就连科研院,在这二十几年间,都没能彻底完成对污染粒子的液化研究,只存在于实验室内的理论和理想实验中。
可按照祈行夜从张丽那里得到的信息,泼洒液体的人拿的只是个普通的玻璃瓶子。
专员也在两公里外的一个垃圾箱里,翻找到了符合描述的玻璃瓶。
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牛奶瓶。
没有特质金属,没有加压或良好密闭性。
无论化验科怎么看,都不认为这种瓶子可以液化污染粒子并承载。
总部的化验人员一头雾水,反而被激发起了兴趣,热切打报告请求出外勤想要到现场实地勘测。
仅有的两个成分中,水没有达到腐蚀融化动物和植物的效果,那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近乎液化态的高浓度污染粒子了。
液化污染粒子!
如果搞清楚可以在什么条件下完成,那在研究领域上就是一大步!对调查官们也可以发展更完备的后续支援,这对装备升级来说,可是新一代概念!
商南明批准,并授权由化验科独家研究。
科研院则没有权限获得此次的数据和样本。
商南明负责和各部门唇枪舌战,确定权限划分,以最快的速度在深夜所有部门都没有反应过来之时,就已经将对cd5250的研究,划分进了自家范围,并且快速签字批复,板上钉钉,谁想再抢都难。
在商南明身边的祈行夜,甚至听到了电话那边化验科的激动欢呼,还有人在喊“万岁!”、“商长官最帅!”、“我宣布这辈子最爱商长官!”、“商长官还缺人吗?我想去机动1队了。”……
祈行夜目瞪口呆。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识到,那些一直醉心研究和技术而显得严肃的技术人员们,竟然也有这样活泼得像小孩子的一面。
商南明的声线中夹杂着轻浅笑意:“一个新的研究方向。这对他们而言,比万金更珍贵。”
祈行夜摊手表示理解:“就像每一个侦探都拒绝不了福尔摩斯,每一个伟伟都拒绝不了可爱小祈一样。”
商南明:“……不,秦伟伟可能有其他想法。”
祈行夜蹲在拘束箱前,静静与箱子里已经融化成骸骨和粘液的流浪汉对视。
不知是否是他盯着同一东西看了太久,开始晕眩。他竟然觉得,那骸骨,在悄无声息的发生改变。
刚刚还自然垂下搭在腹部的残缺指骨,不知何时,竟然挪动到了胸膛上.裸.露.的肋骨间。
而流浪汉坍塌捏扁的眼窝,也偏移了角度。
仿佛它还有自主意识,在努力活动不存在的眼球,想要看向祈行夜。
祈行夜觉得自己后背冷汗都起来了。
“商南明!快来看。”
他指着骸骨,焦急问道:“它刚刚是不是动过了?和你印象中的姿势一样吗?”
商南明逐渐严肃了面容:“确实动过。”
“严格来说,它并没有“死”,而是结束了人类的身份,转变成了污染物。以污染物的标准看,它是活着的。”
“只不过,灵魂被困在腐烂的身躯里,无法逃离。”
任何一个正常世界的法医,都会毫不犹豫断言流浪汉已经死亡。
但如果是调查局的医疗官,就会认为流浪汉并没有死,它的意识,被困在了融化的骸骨里,以另外一种状态存在。
它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腐蚀,皮肉骸骨融化成粘液,头颅软得像烤化后的芝士,甚至承担不住头骨本来的重量而垮塌成一团,面目全非,失去人的形状。
但是它的意识,始终清醒。
就像在大型手术中途麻药失效醒来,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刀在自己血肉里划过的冷意,痛感直达大脑。脏器,血管,筋肉,骨骼……全都变成一滩恶心的粘液。
它想做什么,却根本动不了,只能看着这一切发生。
被封琥珀里无法逃离的灵魂。
人可以通过眼泪和尖叫宣泄恐惧,可是没有声带,它甚至连痛苦喊叫都做不到。
祈行夜愕然,不可置信的看向流浪汉残余的骨骸:“没有其他方法让它解脱吗?”
商南明摇了摇头,却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它已经是污染物,跟随污染源的存在与否而消亡。”
“如果找到污染源,就可以抑制污染粒子保存它的意识,让它跟随身躯一起死亡。”
除此之外……
没有任何物理手段,能够帮助流浪汉解脱。
商南明曾通过资料告诉祈行夜,成为污染物之可怕,即便是调查官被污染,也很难承受得住那样的痛苦。
他本想让残酷的事实吓退祈行夜,却反而激起了对方的兴趣。后来,又变成他叮嘱祈行夜照顾好自己的事例。
而现在,祈行夜目睹了异化腐烂的全过程。
这一刻,他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感同身受于污染物的痛苦。
……以及愤怒。
拘束箱很快被合上,严密上锁,等待运回调查局总部。
特制金属足以隔绝污染粒子,被关严的拘束箱对污染物来说,属于没有“空气”的真空地带。
而对尚残留神智的污染物来说,那也是一时片刻的解脱,失去污染粒子对意识的修复,它就可以像被酒精麻痹神经一样,模糊了痛苦。
即便是暂时的,也已经是仁慈。
祈行夜垂首站在原地。
冬夜的冷风吹起他的发丝,明明他站在路灯下,却脚踏阴影,遮蔽了神情。
“祈行夜……”
忙碌的现场中,商南明却敏锐注意到了祈行夜的不对劲。
他走过去
,骨肉匀称的修长手掌落在祈行夜肩膀上,叹了口气:“这就是真相。即便残酷,但它是真实的世界。”
“我们生存,并且隔绝的残酷世界。”
良久,祈行夜才“嗯”了一声。
他慢慢抬起头,被风拂乱的发丝间眉眼凌厉。
曾经书中江湖的剑光穿透纸面,落在了他的眼眸中。
欢笑下被遮蔽的真实,也被在商南明眼前被揭露一角。
“我可是,接受了张丽的委托。二百块钱呢,我当然要努力完成委托。那个人,跑不掉了。”
祈行夜声音很轻。
他明明在笑,却让见者内心发寒:“污染物都比人有人性,那人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比野兽还不如的东西。”
商南明手掌微微发力,捏了捏祈行夜的肩膀,将自己的温度传递:“我知道了。”
“我们是搭档,你的愿望,也是我的目标。”
天桥附近所有的监控摄像,立刻被调取过来,试图从影像中找出当时那个骑自行车泼洒液体之人的长相。
但因为这里的位置较为偏僻,并且行政重叠,职责划分并不太清楚,认为归属京城大学管理和认为归属街区的,各执一词,也使得这里的监控摄像,远比繁华地稀疏,只有三部在持续工作。
祈行夜将送来的监控影像反复对比数次,都没能找到能看清骑自行车人的角度。
骑自行车的那人身材匀称,祈行夜从对方胯骨的宽度判断出为男性,但对于男性而言,对方有些矮小,从视频情况看,只有一米六左右。
因为那人带着专业的头盔和护目镜,脸也被口罩捂得严严实实,并且穿过天桥下方时始终方向朝前,没有回头,所以使得影像辨认工作更加困难,始终没有完整的面部出现在监控里。
调查局提供的移动分析设备,远比民用的技术先进,很快就将此人的身体数据和动作特征分析出来,提供了详实数据。
祈行夜尝试将有关此人的数据输入数据库中,却一无所获。
商南明瞥了一眼:“并不是所有人的全部数据都在数据库中,这涉及到个人问题,不会强迫国民提交全部数据。只有重刑犯和重点关注人员,才会有完全的数据在犯罪数据库中。”
“没有比对结果,说明对方在此之前,并非重刑犯或重点关注人员。”
商南明轻叹,给出祈行夜不愿意听到的结果:“很有可能,那只是一个普通人。”
祈行夜捏紧了手指,关节泛白。
如果是罪大恶极之人,似乎还有理由,有可以被划分出人类群体的正当缘由,承受愤怒和指责。但,最讨厌的结果,就是那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属于“普通人”群体。
让恶变得宽泛。
且令人失望。
一直以来用生命保护在身后的人们中间,竟然会有这样根本不值得保护的人……
“不必想太多。”
商南明平静道:“恶和善总是纠缠的,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有些‘白’,落在条件适合的环境里,也会开出恶之花。”
寻常看到的再普通不过的人,一旦环境改变,落进压力更大或被提供了作恶条件的地方,也会有被公序良俗和世俗目光压制的阴暗想法,在内心滋生。
商南明看过太多,也有过被护在身后的人们伤害攻击的时候,他已经习惯。
他只是担心祈行夜的坚定信仰,会被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