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长久没有尝试过凝聚,那个形体变化了好几次,才定了下来。
“你们看,我这个样子和以前是否一样?”那个虚空中的人低头,问底下的族人。
然而三女神面面相觑,却都无法回答——大城主在五千年前已然消散了实体,进入长久的冥想和苦修,从此再也没有以人形出现过。
那样长的岁月过去,谁还能记得当初城主还是一个“人”时候的模样?
“您非常俊美。”最后,慧珈只能那样回答,“是日月的光辉。”
“是忘记了么?……呵,难怪。连我自己也忘了自己的模样。”大城主站在尖碑顶端,浮起冷冷的笑意,仰起头去看虚空里浮着的巨大镜子,慢慢调整着自己凝聚起来的外形——渐渐地,镜中出现了一位须发微苍的中年人,气度萧然,负手望天。
“是这个模样罢?”照着巨大的天镜,大城主喃喃自语,摇了摇头,“不对……在七千年前她离开的时候,我应该更年轻一些。”
镜子里随即变幻,转瞬出现了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眼神宁静深睿,手握算筹。
“不知道这个模样对不对……”静静地看了片刻,大城主忽地笑了笑,低下头去看那一缕风中摇曳的白色光芒,“不知道阿湮苏醒过来后看见,还能认出我来么?”
底下的三位女神听见,微微一怔,相顾无言。
原来,大城主对于重逢,竟是怀有那样的深切期待着——那种期待是阻碍修行的。难怪七千来大城主始终无法突破最后的“障”,彻底的忘记自身,融化到无始无终的时空里,与天地同在。
大城主那样惊才绝艳的人,可以勘破天地奥秘,摆脱生死轮回,却也有放不下的东西么?
毕竟,少城主是他唯一的妹妹,唯一相同的血裔啊。
“说什么日月光辉……慧珈,你也和那些陆上人一样,学会应付的虚假花样了。”选定了样貌,云浮大城主侧头望着下界,微微冷笑起来,“论容貌,天地之间只有鲛人最出众,我等也无法与之比拟——你知道为什么吗?”
顿了顿,大城主望向苍穹,喃喃:“传说中,大神造物的时候为了公平起见,许诺每一族都可以要求一样东西。我们翼族最先开口,要求被赋予智慧和创造力。而海国人则次之,只要求了美与艺术。”
慧珈刚开始不敢回答城主的话,然而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那么云荒上的人,又获得了什么呢?”
“他们?”大城主笑起来了,带着某种不屑,“不像海国和云浮,云荒上杂糅着各种民族——他们各自要的都不一样,又不肯妥协,争吵不休。最后大神厌烦了,随手一抓,将善恶美丑每一样都给了他们一些。”
大城主微微摇头:“所以,他们并不纯粹,心里一直有光明和黑暗在交锋——他们牢牢地被星辰束缚在大地上,有着各种烦恼: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永远无法挣脱轮回的流程。”
大城主睥睨着脚下的大地和海,冷冷:“而海国人软弱唯美,耽于现状不求上进——所以唯有我们这一族最聪敏,最纯粹,可以凌驾于苍生之上。”
“是。”三位女神齐齐低首。
大城主低下头,将那一缕白光捧在手心,唇角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可是,阿湮啊……你居然为了那些蝼蚁,背叛了我们最初的诺言。”
那一缕白光悄然在他手心流转,静默地闪烁。
“你可知道,在万古之前我们联手将云浮送上九天之时,便没有回头路了。”大城主将那一缕光护在手心,喃喃,仿佛那微弱的光可以温暖他那并不存在的身体,“我们舍弃了故园和其余的族人,从此只能望向更高的地方,一直一直的向上……我们已经超越了那些陆地上的芸芸众生,不可能再回头了。”
“如果你如此舍不得那片土地,为什么当初不和琅玕他们一起留在大地上呢?”
他喃喃低语,瞬地从尖碑顶上消失。
在三位女神还没有觉察之前,尖碑林中心的那座神庙里忽然亮起了光。
云浮的上空布置着“天镜”,所有巨大的镜子以一种精妙的角度簇拥成弧形,朝向神庙,让坐在神庙中心冥想的修行者只要一抬起头、便能看到天地间的一切——此刻神庙里的光一旦亮起,漫天也就忽然闪烁出了无数繁星!
一条银练,瞬间便光华璀璨地横过了天际。
银河。
大城主坐在神庙祭坛的中心,扶着那口封闭已久的水晶灵柩,望着头顶上横过的那一条璀璨星光之河——那些下面大地上的人夜夜观望的银河,其实只不过是他们云浮人的灯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