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千年之前,李白写下的这首诗,却成了古龙生活的传神写照。我想,若李白真能穿越了时空,看到后世这死于剑、死于酒的知己的时候,或许李白真会解金貂、换美酒,与古龙一起把盏共醉;又或许,两人只是捻花一笑,而后彻底相忘于江湖。
唐诗中有一个现象,学杜甫,学李商隐的人比比皆是,可是几乎没有人敢学李白。这个几乎当然不是没有,只是学得太差,很难留下姓名。清人甚至讽刺说,学李白学得不像,就成了:“黄狗一飞飞上天,白狗一去三千年。”飞上天,三千年,是李白曾用的词,但不是李白的逸气与傲气,更不是李白本身。与此相反的是,武侠界学古龙的人却是何其之多,似乎只要能断句的人,就敢说自己在学古龙。但谁又有小鱼儿的佻脱,楚留香的潇散;李寻欢的刀,陆小凤的指?如此说来,古人不敢学李,倒是比我们更具自知之明。
终于,当“夜。寒夜。光,剑光”这样的句子,也和“黄狗”“白狗”一样成了一时笑柄,当“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的疑问化为“小李飞刀成绝响,人间不见楚留香”的叹惋之时,人间却还留下了这些纷纷俗态。
李白并非不能学,古龙也一样。所谓“功夫在诗外”,如能一剑纵横,千里相思,月歌峨嵋,梦游天姥,渡荆门送别,望庐山瀑布,那也不妨学李;而同样,饮酒过五斗,头大三升,仿佛也可以学古了。
第五夜、韩愈·温瑞安
后世一个同样伟大的文学家苏轼评价说,韩愈“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可谓卓有见地。韩愈的人格、修养以及整个的文学成就,无疑是不可争议的。争议的恰好是他的诗歌,这种争议来自他对新途径的开辟,新技法的探寻。也是在这点上,韩愈和温瑞安有了某种共同之处,而虽然两人的优缺点都很多,不是一两段话能说清楚的,但我要谈的正是这一点。
韩愈的特点是以文为诗,用大量散文般的语言去颠覆诗歌的传统,他甚至在《南山》诗中用五十一个带“或”字的诗句来铺排,这种结构在古代诗歌中是罕见甚至不符合常规的,甚至是对诗歌对称之美、音韵之美的颠覆,但韩愈就是用了。
温瑞安是一个诗人,他的创造正好和韩愈相反,是以诗为文,以诗为武侠。温瑞安小说中经常会有优美的诗歌化的句子出现,就像他的一部小说的名字一样,《刀丛里的诗》。但这还不是最独特大胆的,他和韩愈一样,不仅仅是将一种体裁的优势援引来完善另一种体裁,而是敢于用一种去颠覆另一种。这种颠覆有时候可能带来对传统审美模式的冲击,也可能不被很多读者理解,但是,其中的惊人之笔,却足以铭刻在武侠小说乃至诗歌散文发展的史册上。很多年来,我始终无法忘记,第一次看到温瑞安小说中大段的相同的单字,或者整篇空白时候的震撼。比如,上页的最后告诉你,“他眼前出现一片空白”,当你翻过这一页的时候,那真的是一片空白。
所谓“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勇夺三军之帅。”百代以下,是否也有人拿来形容温瑞安呢?姑妄言之。
第六夜、白居易·黄易
某一个侧面的李白是通俗的,但他的通俗是清新,用字未必奇,但气象却森然雄阔,气振天下。李杜诗名并骋天下,有唐以后学杜者蔚然,但学李者却盖几希。求其近者,或者白居易稍近之?
然而,与李白的率性天成不同,白居易是用更接近当时以及大众的方式来改造诗歌传统。但他的平易,乃是境界之平易近人,不是宋之柳永的俚语入词。其有诗云:“云霞白昼孤鹤,风雨深山卧龙,闭门追思古典,著述已足三冬。”或者就是他对自己的总结。典雅而悠然。
唐之盛世已到了中晚,开元天宝的盛世到了该由史官追忆的时候,我们迎来了白居易,正如当大武侠时代辉煌的背影已越走越远时,黄易横空出世。文笔并不很高,但一拔而九千丈,化作景天长虹贯然而下。从黄易开始,才真正的是万事万物无不可为小说,尤其是武侠小说。
但或许斑驳正导致杂乱,万事万物未必全可以为小说,从还珠而起,到金庸而将武侠小说拔至的高度,就此崩溃瓦解了。黄易或者是个武侠小说的大师,但仅此而已。从此之后,人们再谈起形而上的武侠小说,就只到金庸而已。
白居易也是求变,他新变的方式是用更接近当时时代以及大众的方式来改造诗歌传统,正如黄易是如此改造武侠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