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宜忙把筷子递过去,给他满上酒,“是五香的,我知道您爱吃这个味儿。回来的路上我尝了一颗,炸得挺好,不硬。”
乌长庚点点头,咪了口酒,“二锅头也挺地道。”
定宜不知道怎么开口,在边上站着,他嗯了声,“怎么不坐下?天大的事儿坐下说。”
她应个是,手里执壶,并不一块儿吃喝。师父半天没言声,耷拉着眼皮瞧着酒杯,隔了一会儿叹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你也别难受,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儿。出了我这师门,还在四九城里转悠,想见照旧能见着。人和人啊,别说徒弟了,就是闺女,该嫁人还得嫁,没有留一辈子的道理。就是我呀……有点儿舍不得。到底在身边这么些年,我看待你和夏至,就像自己亲生的一样。”
定宜一听就哭了,自己背着人打算盘,其实师父全知道。她这一回回往王府跑,师父没指责她什么,因为由头至尾就没想着扣下她。
市面上收徒的都有定规,入了师门,像签了卖身契似的,你出师,得先给师父干上几年,等师父回了本儿,你才可以自立门户。像她这样中途撂挑子的,师门不放行,你就是烂也得烂在这儿。
师父这么好,她满心的五味杂陈,离了座儿跪在桌旁,哽咽道:“我是有苦衷的……师父,我到哪儿都不能忘了自己是您的徒弟。”
“起来……”乌长庚在她肩上拍拍,“咱爷俩,犯不着这样。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古来就有这一说嘛。我呢,自己没儿没女,到了这把岁数,不指着别的,就盼你和夏至好。树儿啊,宅门不像旁的地方,进去了,要出来就难了。一块儿当值的人好好处,要紧时候人家能帮你的忙。新到一个地方,挨几句说,甚至于挨几下拳脚,那都不算什么。要沉得住气,沉住气,你就扎下来了。人得有根儿,不能浮萍似的飘到哪儿算哪儿,是不是?你年纪也不小了,是该替自己想想了。”
她仰起脸,哭得满脸的眼泪,扒着师父腿说:“我不是瞧不上咱们的行当,别人说干咱们这个的不好,我也不能依。师父,我进七王爷门下有我自己的道理,我是想跟着上长白山找我哥子。您不知道,我……”
“我知道。”乌长庚咂口酒说,“你忘了你师父是在哪儿供职的了,我在顺天府干了近三十年,什么人什么事儿,我瞧一眼就能分辨个大概。我只问一句,你想没想过进了侍卫班,以后怎么脱身?”
定宜傻了眼,她看低了师父,满以为他光知道她想入王府,原来他连她的出身都知道。再说他提的问题,她真还没考虑过。王府大院,进去不易出来更难,她一门心思上长白山,结果把那么要紧的事儿给忘了。
乌长庚扫了她一眼,“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年轻,阅历不够,干事顾前不顾后——当然了,比起夏至要强点儿。你们俩什么毛病呀?看着挺机灵,一水儿的缺心眼儿。我想大概是我教得不好,怎么尽这样呢……现在也没旁的办法,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你跟着去就去吧,可有一点要记住,不能胡乱认亲,王爷跟前尤其要当心。你想想,你是侍卫了,是他身边的人,结果你有几个遭流放的哥哥,人家什么看法?”
定宜连哭都忘了,“师父您知道我是温禄的闺女?”
乌长庚调过视线看屋顶的椽子,兰花豆嚼得咯嘣响,“早知道啦,我也常琢磨,你一个女孩儿家,见那么多血不好。如今你要挪地方,我觉得于你有益处。树挪死人挪活嘛,你在我这儿,学一身宰人的手艺,将来派不上用场。毕竟是个姑娘,相夫教子是正道儿,还能一辈子跑法场吗?”他笑了笑,杯里的酒一口就闷了,“我乌长庚收你们俩,就好比儿女双全了。往后你升发了,甭惦记我,我好着呢。可要是落魄了,记着大杂院儿里有个师父,多早晚都不嫌你。你回师父跟前来,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
他这么说,定宜简直像在卤水里泡过了一遍,连心都皱了,嚎啕着说:“往后我拿您当亲爹,只要我有出息,一定给您置宅子,给您买使唤丫头。”
“好啊,”乌长庚笑道,“那可没准儿,姑奶奶的出息说不到头,找个好女婿,什么都齐了。”
定宜破涕为笑,有师父向着她,她就觉得自己没有后顾之忧了。
三青子过来串门的时候看见这幅景象,哟了声问:“这爷俩演的哪出呀,又哭又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