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学了一口东北话,就是舌头转不过弯来,发音还留有蒙古那种含混不清的调调,摇头说:“没办法,喀尔喀十二部自己窝里斗,划地皮分领地,闹得牧民连糙场都不敢去。活路给截断了,留在那里等死么?干脆把牲口都变卖了,闺女嫁在绥芬河,举家迁到这儿谋生得了。”
弘策蹙了蹙眉,“喀尔喀近来不太平么?我和那头互通交易,倒没听说这样的事。”
老头把炉膛开开,火筷子往里一伸,把两个烧饼夹了过来。搁在盘儿里,倒上一碟酱、一碟辣子,手上忙活嘴里应道:“您是过客,做买卖的怕动摇根基,报喜不报忧也是有的。面上一派繁荣呐,给这儿皇帝上折子,驻军都统说百样俱好。好就好吧,皇帝只要喀尔喀不反,管他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
弘策呢,这辈子和喀尔喀脱不了干系,但凡听说那头又出事儿,心里必定牵肠挂肚。定宜见他心事重重,在他手上按了下,暖暖的眼神,暖暖的笑意,摘了一块饼子喂他,宽慰道:“天塌了有高个儿顶着,这回的买卖办成了勤往园子走动,父子间虽是至亲无尽,疏远了也不香甜。我旁的不懂,但是知道老话说的家和万事兴。”
这个他也想到过,但是因为心气儿盛,不太愿意低这个头。自己心里委屈,在喀尔喀十来年,自认为不能吃的苦也吃够了,再糟能糟成什么样?只是怕她担心,轻描淡写道:“我省得,年轻时候想得不周全,现在多少明白了些,回头就照你说的办。”
两个人相视一笑,平实而温情。从饼摊儿辞出来的时候将近亥正了,过大年呀,家家户户放炮竹,二踢脚惊心动魄的响声此起彼伏。有钱的人家放烟花啦,绚烂夺目的花式在漆黑的夜幕上竟相绽放,他们并肩站着看,火树银花倒映在彼此眼眸,乜起眼皮来,怕留不住。定宜紧了紧暖兜说真好,“这个大年夜咱们在一块儿,以后年年岁岁都在一块儿。”
他张开披风,大大的两翼把她紧紧包裹起来,低头在她耳边说:“只要你不厌烦我,我年年岁岁守着你。”
这样的感情,不该再存任何怀疑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未来遥不可及。即使他在她面前,还是触摸不到。她仰起脸,把唇贴在他的下颌,“我老觉得自己像在做梦,哪天梦醒了,你就不见了。”
相爱了就得适应突如其来的患得患失,她知道自己有点傻,这话避开他的视线,像是喃喃自语,愈发搂紧他。声声唤他,他感觉到她嗓音震动,却看不见她说什么,有些着急,“定宜……”
她敛了神抬起头来,笑容比烟花夺目。平底上嗖地纵起一个火球,她指给他看,那火球在半空中绽开了,纷纷扬扬的火星子带着闪四下坠落,他们就立在那片花海下,周围的人影都淡了,稀薄甚至透明,世界只剩下他们俩,多年后回忆起来,依旧美得令人心尖打颤。
烟花沉寂下来,另一出好戏又上场了,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秧歌队,打扮得花红柳绿的艺人腰上别红绸带,脚上踩两尺来高的长木跷从远处过来,大概就是所谓的“唱屯场”,百姓自发集结,农闲或是喜日子里凑趣儿走街串巷。高跷和蹦子不分家,边舞水袖边唱:“说贤良来道贤良,不知贤良在哪方。北京城改做顺天府,离城有座王家庄……”
四九城梨园里排的大多是京戏八角鼓之类,这种地方小戏种一般不进场子,难得有机会看到。一帮子人成群结队涌来,像师父打会走香似的,绵延半里地,好大的一支队伍!人多,且歌且唱,锣鼓声喧天,放眼所见的尽是煞白的脸盘、火红的胭脂。定宜有点慌,卷进人流里,四周入眼无非浓妆艳抹的扮相,还有尖锐的唱词:“王老夫人三十单三岁,一胎所生三个小儿郎,一岁两岁娘怀抱,三岁四岁不离娘身旁……”
她脑子里嗡声作响,不见了十二爷,一下子落进了海心里,四面找不见岸。她着急起来,带着哭腔喊:“金爷,金养贤……”突然想起他听不见,不在视线范围内,再也联系不上了。
太多的人,似乎越来越密集地涌往一个方向,像一波又一波的潮水,把人淹得晕头转向。弘策努力在人海里搜寻,哪里有她的身影!他只得尽可能高喊她的名字,可是即便她有回应,自己也分辨不出她的方位,他除了原地等待别无他法。
他垂着两手感觉挫败,丢了她,心也乱了。但愿她没有走远,可是隐约有不好的预感,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他的心,让他不能呼吸。他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从人群里挣脱出来,那帮艺人的演出也到了收梢,没有开头没有结尾,只是渐渐去远了。他仓皇四顾,一阵风卷过去,仿佛繁华过后难以规避的凄凉,遍寻无果,她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