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耷拉着肩头上了东一长街,心情那么坏,却没资格休息,照样得四处奔走。进景祺阁一看,郭贵人的躺椅搬到檐下去了,殿门上露出半个身子,正撅着屁股画消寒图——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刚画到亭字的第二笔。
她进门寒暄,“小主儿正忙呢?”
郭贵人丢了笔回身,滚圆的肚子,把坎肩边缘撑得老高。看见她就拉她坐,急切道:“你上回给我送来的两本书早看完了,还有没有?”
自己出卖过她,颂银心知肚明。哪怕她蒙在鼓里,面对她时依然感到尴尬。她艰难地笑了笑,“好看么?”
她点头不迭,“感情浓烈真挚,比男女之间的还强些。我眼下满脑子的西门庆和武大郎,西门庆怪臊的,见了三寸丁反倒娇弱得像朵花儿,‘阿大我要这,阿大我要那’,情人眼里出西施,说的话羞人答答的。”
颂银咧嘴笑,“我那儿还有一本《卫娇赋》。”
“《卫娇赋》是个什么?”郭贵人问,“有没有《法海情挑许汉文》之类的?”
颂银目瞪口呆,心说真是个聪明人,懂得举一反三。她迟迟道:“法海和许仙我真没有,不过《卫娇赋》讲的是陈阿娇和卫子夫,两个人都不要汉武帝了,就她们俩搭伙过日子。”
郭贵人两眼放光,“小佟总管,您真是行十里路,读万卷书,这种故事都能淘换着。”
颂银咳嗽一声掩饰:“眼界窄就得多看书,知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将来见怪不怪,就显得我渊博了。”
郭贵人哈哈大笑,“我太喜欢您的脾气了,又规矩又不失味道。”
颂银拱手说承让,心里终究过不去,又不好对她言明,只问她近来身子怎么样,小主子在里头好不好。
郭贵人一向有股憨傻的劲儿,撸了衣裳让她看肚子,“他会动啦,扎挣着手脚翻筋斗……你瞧你瞧!”
颂银眼看着那白花花的肚子鼓起一个包,顿时寒毛直竖,“这个……太吓人了。”
郭贵人笑了笑,“没什么吓人的,等你以后成了家,自己怀了孩子,就不觉得可怕啦。我虽然不爱皇上,可我爱这个孩子,他能和我做伴,真不错。我觉得像惠主子那样生个公主就挺好,生了儿子得抱给别人养,那些苦就白吃了。”
可是除了她和豫亲王,几乎所有人都指望她生儿子。尤其皇上,因为时间有限,那份迫切的心情简直难以描述。
她不便多说什么,嘱咐她:“千万要将养好自己,生孩子是个苦差事,我见过惠主子临盆,那份艰难……我问了太医,说咱们小主子再有两个月,最迟正月里,快了。”
她嗯了声,“我听说生孩子能让家里女眷进宫,我要我额涅来,还要我额克出3,她们俩一块儿来,小佟总管能替我想法子吗?”
颂银点点头,“到时候我给她们发牌子,让她们进来瞧您。”
郭贵人已经十个多月没见着家里人了,所以临盆既是迎接新生命,也是会亲的好机会,于是开始满怀希望地等待。
有时候不知情,反而能活得更快乐。颂银看着她欢天喜地的样子,心头五味杂陈。从景祺阁出来还有些难过,盘算着孩子落地的时间,正是一冬最冷的时候。这两天听说皇帝的病又犯了,低烧、潮热、整夜难以入眠,可是为了敷衍满朝文武,仍旧咬牙视朝,粉饰太平。患病的人冬天最难熬,只要能撑过一冬,开春就会缓和许多的。但愿这个孩子来时能带来吉祥,给容实足够的时间布置,期盼豫亲王露出马脚,让容实一举铲除他。
容实……想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辛酸难言。三天没见他了,害怕忘了他的样子,自己经常悄悄回忆。大概想得太多了,他忽然出现在她眼前,她精神有点恍惚,站住脚定眼看,他也在夹道里,就在对面不远处,穿石青官袍,束金玉腰带。风大,吹开了曳撒上的膝襕,数不清的褶儿,扇面一样。
她愣住了,知道不是幻觉,却不能走近他。被他的家里人回绝过,再见似乎只有尴尬。她努力牵出一个微笑,也许笑得比哭还难看,“真巧……”
他已经快步向她走来,旁边就是衍祺门,他抬手一挥,把门上的太监支开了,把她拉进了围房和宫墙的夹角里。弯腰仔细打量她,她别开脸不看他,他感觉事情严重了,哀声说:“你不愿意正眼瞧我了?”想了想几乎要哭了,“妹妹……”
颂银红了眼眶,哽咽着说:“你是来和我做了断的?我已经对太太说明白了,都按她的意思办。她说凉一凉就凉一凉,她说断了就断了,全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