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儿低头掰手指头,一二三四五,数得分外仔细。颂银问:“你算什么呢?算要办几桌席?”
他说不是,“我算算咱们孩子落地的时候脸脸有多大,等到会走路,还能让脸脸背着上街,那可太威风了。”
颂银怪不好意思的,“连个影儿都没有,哪里来的孩子?你别整天瞎琢磨,叫人笑话。”
“这有什么可笑话的,我就想着那夜……”他看了她一眼,“那什么,我也挺勤勉,怎么后来一点信儿也没有呢?”他把两手按在她肩上,弯下腰仔细打量她,“会不会已经有了,你不知道?”
颂银听他这么说,忙前后张望,唯恐叫人听见。打了他一记,低声道:“这都多长时候了,要有早显怀了,你还盼着呢?”
他顿时失望了,愁眉苦脸说:“我别不是不行吧?我八成是不行,当初在粘杆处的时候,腊月结了那么厚的冰,拿凿子凿开了,一溜人站在水里练耐力,肯定是那时候冻坏了……”他越说越恐惧,“真要那样那怎么办?我们家千顷地一根苗,还指着我开枝散叶呢!”
颂银也惶惶起来,“泡在冰水里就能长本事?这是什么怪招儿?你别着急,兴许那天没筹备好,谁家也不是今儿成亲明儿就怀孩子的。”
他歪着脖子思量半天,舔了舔唇呲牙一笑,“也是,一回不成还有二回三回呢,成了亲夜夜不落空就成了。”
他那张脸瞧着就欠揍,爷们儿家人前了得,人后简直提不起来。颂银瞪了他一眼,“别瞎说,看叫人听见!明儿茹园,请你们家长辈都来。还有那位舅老爷,当初是他帮着过定的,露个面,请他说句话。”
他说好,偷偷在她手上薅了一把,“我今儿夜里过去。”
“不成。”她说,“没头没脑的,来干什么?”
“我再试试我行不行……”
他说得太直白,被她一脚跺在脚趾头上,嗷地一嗓子嚎起来,再抬头,她袍角翩翩,已经走远了。
次日茹园里摆宴席,佟家阵仗颇大,家里人口多,聚起来有小半个牛录1。反观容家,只有四五人,但输人不输阵,容老太太谈笑风生,很是悠然自得。
女眷们在花厅里闲坐喝茶,窗外是玲珑的假山和九曲回廊,风吹过时敲响了窗口垂挂的竹制风铃,托托的声响,古朴又缠绵。
东拉西扯了半天,最终还是不耐烦。不过老太太是个极有风度的人,不管背后怎么不待见,当面绝对笑脸相迎,这是满人的礼数。
老太太说:“今儿请您来,是为了商谈两个孩子的事儿。”
容老太太哦了声,“是说容绪和大姐儿?金墨的阴寿快到了,我和容实他娘都筹备好了,从红螺寺里请女师傅回来做法事,放焰口超度超度,两个孩子在底下不知道好不好。”
老太太原还带着笑,听容老太太这么一答,顿时就不痛快了。金墨和容绪虽也是自己家的孩子,到底死了好几年了,他们有点什么事儿,犯得着外头包园子说话?可见这容家老太太是揣着明白当糊涂,有意的触人霉头。
老太太放下了脸,“孩子都是爹妈的心头ròu,提起总舍不得的。不过死了的人再大的牵挂,也不能和活着的比。您瞧这园子里景致还好?”
容老太太说好,“到这儿我就想起苏州老家来了,一样的山水布局。我们有三十多年没回去过了,在这儿能解思乡愁。”
谁有空听她谈老家!老太太撇了下唇角,“好山好水,咱们应该聊点儿喜兴的。我说的两个孩子是容实和颂银,亲家老太太,这事儿按理原不该我们着急的,也怪我性子哏,不爱拐弯抹角。上回实哥儿从热河回来,托了舅老爷给家送聘礼,指天誓日说要娶我们颂银。后来遇着点坎坷,两个孩子心连着心,颂银要退婚,容实也不答应,可见他们俩感情之深。你们汉人说话文绉绉的,不像咱们满人直来直去。我就想问一问亲家老太太,这事还算不算数?要算数,就早早置办起来,免得夜长梦多;要不算数,东西还给您家还回来,咱们两不相欠。”
容老太太和容蕴藻夫人交换了下眼色,迟迟道:“原来是为这个,其实压着不提也不是事儿,您知道的,我们喜欢二姑娘,那会子和容实还没定的时候我们就疼她,拿她当自己闺女看待。后来他们俩处上了,我得了消息不知怎么高兴呢!在我们眼里,满北京城没有一个姑娘比得上她,我们哥儿能娶颂银,是他的造化。可后来……”她皱了皱眉,“事情一桩接一桩,都不是好事儿。我们容家是本分人家,不敢招惹勋贵,加上逊帝时期二姑娘进了后宫,所以您瞧……婚宴办是得办,我们的意思是暂缓一缓,等过程子事情凉了,大伙儿都忘了那茬,再过门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