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沈坤修脸上极快地掠过一丝异样,眼神也不由自主游移了片刻。
许多人在心虚的时候,往往会作出这样的反应,虽然持续时间极短,但唐泛的眼睛一直紧紧盯住对方,自然也不会错过他表情上的任何细微变化。
范知府和汲敏都没想到唐泛会选在这个时候跟沈坤修翻脸,两人面面相觑,又不敢劝,只能尴尬地坐在那里。
沈坤修脸色涨得通红,指着唐泛怒道:“你再胡言乱语,信不信我明日就上疏弹劾你!”
他一发怒,唐泛反倒笑了:“你弹劾我的次数还少么,若不是你的奏疏,朝廷怎会再派钦差过来?沈坤修,我问你,当初你明知道那五名评卷官与科举案有关,为何还不等朝廷钦差过来,就急忙放走他们?”
沈坤修不愿意回答,又不能不回答,只能闷声道:“因为当日根据我的查证,五名评卷官并未参与作弊!”
唐泛:“你这话只能哄哄五岁孩童罢,当日院试之前,一共有十六名考生在清风楼每人花一百两买了消息,说只要在文章里掺杂‘大成也’三个字,就能高中,若这个消息是假的,那么这些人就不可能全部上榜,而当时的情况是,院试放榜出来,这十六人悉数榜上有名,若这其中没有评卷官在互相勾连,单凭他们这三个字,又能拿到什么名次?”
他顿了顿:“事情发展至此,沈学台你没有及时发现,充其量只是失察之罪,而且后来你将那些有作弊嫌疑的考生集合起来,让他们重新考试,这件事也足以证明,你实现的确是不知情的。”
“但是,”唐泛话锋一转:“自从我来到这里之后,你就处处与我过不去,不仅拒不配合,还事事阻挠,你明知道那些评卷官,其中定然有收受贿赂之人,也明知道我一来,就肯定要从他们身上查起,却偏偏还要放走他们,宁可让自己背上更大的嫌疑,即便在那六个人死后,你依旧不肯吐露半点实情,只会一味否认。这只能说明一个事实:那个卖消息给考生的人,必然与你关系匪浅,你就是舍弃自己的功名前程,也要保住他,是也不是?”
沈坤修冷笑:“一派胡言!”
他起身就要拂袖而去,早就守在门外的席鸣与韩津二人,却直接往前一站,冷冷瞧着他。
沈坤修恼羞成怒地回头:“唐泛,你这是何意,难道还要强行给我定罪,禁锢朝廷命官么!”
唐泛没理会他,继续娓娓道来:“先前范知府曾经说过,白鹭洲书院的山长年事已高,山长一职出缺,想当下一任山长的不在少数,但最有资格角逐的,莫过于那五名评卷官。只因他们都是吉安府地界的书院山长,论资望不相上下,若能得学政大人出言推荐,出任白鹭洲书院山长,想必就更有把握。你生性清高,素爱清名,想必是不屑听他们逢迎巴结的,连贿赂也未必会收受。但你不会,不代表别人也不会,能够代表你的意见,又让那几个人言听计从,信以为真的,除了令公子,还能有谁?”
沈坤修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他本来就不是善于言语之人,此时更是想不出反驳唐泛的话。
但唐泛也没容他仔细思考,很快就道:“我猜,令公子也许原想从你那里提前得知考题,好拿去兜售,谁知却被你一顿好骂,所以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索性直接冒用你的名头,私下与那些山长接触,许了他们不少好处,然后又事先与他们约好,但凡卷子里出现大成也三个字的,便一律录取。”
“可惜等你知道这件事之后,为时已晚,但你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独子出事,所以故意处处与我过不去,为的就是让我查不下去,顺道让我将注意力放在你身上。”
“如果案件就此了结,你大不了就是个查办不力,丢官弃职的结局,令公子身无功名,若因勾结考官,兜售考题而事发,就算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所以你才千方百计要为儿子开脱,甚至不惜破坏自己的清誉,让别人觉得你就是个顽固不化的糊涂官员!”
范知府和汲敏目瞪口呆地听着这一切,他们不知道唐泛是如何推断出来的,但这些条理分明的话一入耳,他们不由自主就信了七八分,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沈坤修,似乎想要从他脸上看出答案。
沈坤修神色变幻不定,看着唐泛的目光也很复杂,说不上是憎恨,还是感慨。
他因为性格所致,难免自命清高,纵有文名在外,但仕途却并不是很如意,人缘也只是平平,能够当到一省学政,差不多也就到头了,想再往上直接进礼部,只怕很难。
与沈坤修在文坛的名气比起来,有不少人都在背后说他难相处,但沈坤修并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他对自己要求很严格,官场上贿赂成风,他却半点不受,并且以此为荣,可没想到自己爱惜了一辈子的清名,到头来竟然会栽在儿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