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的窗纸用的是象牙色的桑皮纸,上头还绘着岁寒三友,笔力虬劲,也是出自名家之手,知白的乌龟就画在梅花枝下,笔法拙劣,看得齐峻又好气又好笑。眼看他画了一只还不满足,竟是打算把乌龟画到梅花枝桠上去,便将门一推,没好气道:“又在糟塌什么东西呢!”
知白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要把毛笔藏起来,结果笔脱了手,笔锋在他脸上一弹,鼻尖上顿时泼开了一小片墨迹,被他随手一抹,抹得如花猫一般。齐峻本来一肚子的心事,见了此景也不由得笑了,转头对冯恩道:“去给仙师打盆水来。”自己往桌前一坐,随手拿了知白写的字看了看,摇了摇头,到底也鼓励了一句:“比前些日子有些架式了。”
每天写五篇大字,那是齐峻安排的功课,知白不好好练习却跑去画乌龟,偏偏又被拿了个现行,自己也有些尴尬,拿水随便抹了抹脸,就逡巡着凑到齐峻身边,赔着笑嘿嘿了两声,便把话题转开:“宴席到这时才散?听说殿下今日在围场上十分英武——”
这话说了一半,他就看见齐峻脸上的笑意消失了,赶紧闭上了嘴。齐峻默然坐了片刻,自嘲地一笑:“英武?只怕是滥杀吧。”见知白一脸的莫名,便将猎场上的事徐徐说了几句,末了终于忍不住长长一叹,“或许你说得对,我命中委实与大位无缘,再作努力怕也是徒劳罢了。”
这还是十数年来头一次,齐峻对太极殿上那张龙椅露出了疲倦和退缩的意思。冯恩站在门外,听得人都僵住了,想说话,又碍着自己奴婢的身份不敢开口,只能干着急,大着胆子伸出头去给知白递眼色,盼着他能出言劝一劝。
知白却并没看到冯恩递的消息,从齐峻说完,他便一脸的若有所思,直到冯恩急得要自己张嘴了,他才抬起头来:“二殿下猎来的都是幼羊幼鹿,那母羊母鹿呢?”
齐峻嗤笑。要猎到幼羊幼鹿,那自然要把保护它们的母亲先驱赶甚至是射杀,要生擒一只幼兽,只怕被杀死的成兽要有两三倍之多,齐嶂这完全是在沽名钓誉,可怕的是敬安帝并无知觉,而下头的官员们却是乐得装做不知。只要齐嶂得敬安帝的欢心,只要叶氏一门煊赫,齐嶂就离那张龙椅更近一些,哪管他是否不问民情,哪管他得了大位之后是否外戚为患,又哪管他将来是不是能治理好天下!
“所以杀生更多的其实是二殿下。”知白歪头想了想,“二殿下说御驾回京时将这些幼兽放生,没有母兽护着,放进林子里也无非是入了猛兽的肚腹罢了。”
“说这些有什么用!”齐峻有几分烦躁,“二弟分明是故作仁慈而已,但父皇喜欢,众臣工们都……”最可悲的正是这一点,“或许这便是你说的天数时运吧。”
知白摇了摇头:“天数时运并非一成不变。时运时运,运者动也,如同风吹云过,时阴时晴,不可捉摸。殿下方才说,二殿下被一只兔子抓破了手,可知是伤在哪里?”
齐峻回忆了一下:“应是伤在掌心。”
“殿下最好是让人多去探望一下二殿下,看二殿下的伤处几时痊愈,可会留下疤痕。”
齐峻听他这话里有话,不觉精神一振:“你的意思是——”
知白干咳一声:“贫道只是关切二殿下而已。”
“胡说八道!”齐峻笑骂,下意识地往自己掌心看了一眼,“你是说,气运——”气运、命数,这都是可变的,他的命数不就变了么?只是——“你不是一直劝我不要争夺大位么?”怎么今日居然一反常态要劝进了?
知白又干咳了一声才道:“其实从前殿下说的话也对,无为而治,并非袖手旁观,若是二殿下登了大位——治民犹如牧牛羊,二殿下今日射猎尚且如此,日后治民只怕也是如此,那天下万千百姓便苦了。”
齐峻还是第一次听见知白这样义正辞严,不由得上下打量他,直看得知白都心虚起来:“殿下看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
齐峻似笑非笑:“说得倒是没错——”何止是没错,简直是放到圣人书里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只是总觉得,不像仙师说出来的话啊。”
知白嘿嘿干笑,在齐峻的目光下实在是无从遁形,只得摸了摸鼻子:“修行虽看资质,也要有功德,救民于水火,乃是大功德……”
齐峻喷笑。的确,这才像是知白会用的理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