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无法归楚,不只是因为楚威后,更是因为楚王槐。当年她目睹向氏死去的时候,就在内心暗暗下定了决心:有朝一日,她会亲手杀了他,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若是她远在异国,远在天涯,这种恨意或许还能够压抑在心底。可是,若回了楚国,咫尺之间,她的恨意只怕无论如何都无法抑制。在楚国,固然有屈子、有黄歇,甚至连屈子的政敌昭阳都能够成为她的庇护者。可是,父母之仇,弗与戴天。若是与仇人共处一城,而有仇不得报,她要安身立命何用?
黄歇见她沉默不语,也知道她这些日子一直筹划着留燕之事,如今受此打击,未免一时无法接受,当下轻叹一声,又道:“皎皎,非是我一意要你归楚,只是你这些年颠沛受苦,我竟不在你身边,每每思及此,心如刀绞。皎皎,我希望能够保护你、庇护你,让你安心入梦,不会再四处流离,不会再无枝可依……”
芈月扑在黄歇的怀中,无声恸哭,如同一个走失了的孩子——再惊恐再绝望都不敢哭不敢崩溃,只能不停地跑着,即使筋疲力尽也不敢停下,怕一松懈就会从此失去整个世界,可却永远会在大人找到她安慰她的时候,崩溃大哭,再无迈动一步的力气。
黄歇抚着她的头,轻轻安慰着。黄叶盘旋着落下,落入发间,落入衣襟,落入裙角……
第十九章 远客至
自那一日驰马归来之后,黄歇与芈月,就一直商议着来日将何去何从。
此时虎威等人已经被释放,见芈月已经无事,且又不能同他们回义渠,便只得自己回去。那些西市游侠也被赦出狱,芈月择优礼聘几人为质子府的门客,其余之人便赠金而归。
黄歇用最大的温柔和耐心,慢慢说服着芈月。留在燕国,一切情况确如黄歇所分析的那样,孟嬴和郭隗的确都下注在她母子身上,以博将来秦国的利益,但芈月手中并没有足够支持她母子回秦争位的力量。而不管郭隗还是孟嬴,待秦国确立了新君之后,对芈月母子的态度很可能会因秦国新君的态度而变化。留燕之举,确实有些悬。
另外,赵国与他们并无关系,唯一的联系就是赵侯雍之子平原君赵胜曾与魏冉有旧,还在芈月入燕之时护送过她母子一段路。但赵胜虽得赵侯雍宠爱,毕竟只是幼子,在赵侯雍面前并无多少话语权。而赵侯雍为人,刚毅多智,心中自有丘壑,绝对不是轻易能够被旁人左右的。芈月母子若入赵国,恐怕更是羊入虎口,只能为赵侯所制,还不如留在燕国,有更大的发挥余地。
若去齐国,黄歇当年在稷下学宫就学时的确有过故交好友,但是齐国新君为人暴戾乖张,不要说策士新投,便是当年齐宣王时代的名士,都已经在纷纷求去了。
“前日有人自齐国来,说了一个故事。”黄歇说道。
“什么故事?”芈月知他这么说,必有用意,当下便问了一声。
黄歇轻叹一声,道:“齐国先王,也就是齐宣王在位时,好听竽声,于是养三百乐工齐奏;及新王地继位,却喜欢叫了乐工来一一听其演奏,结果便有乐工,名南郭处士者,偷偷逃走。”
芈月听了,却没有笑,只是低头想了一想,方叹道:“这故事皮里阳秋,看似可笑,实则可悲。”
黄歇苦笑一声:“你也听出来了?”
芈月点了点头,这故事听起来似乎是讲齐宣王糊涂不能辨别真假,赞美齐王地聪明不为人所蒙蔽。然而明眼人一听就明白,这故事表面上说的是乐工,可以齐国之富,哪里就容不得一乐工之食俸了,非得逼其至此?且乐工哪有称“某某处士”的?这故事明说乐工,实指士人。显是暗讽齐王地继位,废先王养士之德政,羞辱士人,以致士人纷纷辞去。
如今大争之世,各国求才若渴,无不厚币甘辞,以迎士人。如燕王职起黄金台,如赵国平原君、魏国信陵君等大招天下名士,都是为了广纳贤才,收罗人心为本国所用。
这齐王地自逞英明,羞辱士人,齐宣王倾尽一生心血所建的稷下学宫如今因他而毁,想齐宣王在天有灵,也会呕血三升吧。
想到这里,芈月不禁默然。她听得出黄歇的意思。在她的计划里,燕国之外,齐国也是她为嬴稷谋划的立身之所。她亦是听过芈姮与芈荞之事,如今芈荞得宠,或是危险,或是机会。但黄歇极力劝她,对她分说齐王地为人暴戾、喜怒无常,不可与虎谋皮。如今他再说这个故事,意图更是明白。
想到这里,芈月看向黄歇:“既然留燕不成,去齐亦不成,子歇,你的意思是……我们只能归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