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今天小办事员将一只信封交给王耀时,他神经质地浑身紧张,但是信封上的英文让他减轻紧张、多了疑问——本田菊给他写信是用汉语,字迹工整到刻板的地步,而这只信封上的字体可谓龙飞凤舞,潦草得像一堆乱七八糟的线条。撕开信封,抖开里面的信纸,上面只有两句话,快速扫过去,王耀的表情从紧张变为舒缓,最后不自觉地带上笑意。
信是阿尔写来的,他邀请王耀与他共度圣诞。
圣诞节是西洋人最重要的节日,比西历新年更重要。王耀不喜欢洋节,在北平时他最不爱走近教堂,偶尔看见被称为“传教士”的洋和尚他也会绕着走,觉得那些天天念经的人像疯子——他爹是信佛的,一辈子吃斋念佛,到了还不是没得善终?但是上海这边由于租界广阔,西洋的节日反倒比较重要,那气氛不比中国的传统节日逊色。不仅洋人,赶时髦的年轻中国男女也有样学样,穿洋装不算什么,过洋节当然也不可少,甚至有不少人以信洋教为荣,把不信教的父老乡亲看成土得掉渣的野蛮人。称赞一位信洋教的姑娘,不能说她像仙女下凡,得说她美得像天使,虽然王耀很怀疑西洋人的上帝收不收中国产的天使。
令王耀奇怪的是,阿尔居然想跟他一起过圣诞节,这个节日不是应该和家人在一起才对吗?想到阿尔的家人,王耀心中一沉,身为亚瑟同父异母的弟弟,阿尔究竟对自己的半个家庭有多少好感呢?
今晚又是和费里有约,到了下班时间,费里准时来接王耀。自从第一次坐费里的车被甩得内脏都要吐出来以后,王耀恳请费里再慢些开,费里好心地答应了,从那以后王耀不再觉得会把内脏吐出来,只觉得会把内脏吐出来一半。
去费里家的次数多了,王耀偶尔有机会碰上罗德里赫,但罗德从未同他说过话。也许在罗德眼里,王耀与他们的中国仆人云间是一样的,或许还不如云间。虽然自知失礼,但王耀总是忍不住多看罗德几眼,看他冷着一张漂亮的面孔用德语刻薄路德几句,然后头也不回地“砰”的一声把自己关进钢琴室。之后里面便会传出快节奏的音乐,像在宣泄情绪。路德会站在门口,隔着门和罗德说话,但里边通常都没有回应。
现在王耀不再为赤身裸体而羞赧,但仅限于面对费里一个人的时候,有一次云间忽然进来,虽然他急忙道歉并迅速退出去,王耀还是吓得触电一样跳起来手忙脚乱地遮掩自己。
今天王耀觉得很疲倦,刚开始的时候因为羞耻,即使一个姿势维持三个小时很累人,他也会一直保持清醒。但随着逐渐适应和对费里一家人的慢慢信任,王耀不再那么紧张得像仓鼠一样。精神一但放松,疲累感便席卷而来,王耀渐渐觉得睁不开眼睛,天花板上树枝状的吊灯越来越模糊,他不断提醒自己不能睡着,可终于抵抗不住本能而消散掉最后一丝清醒。
费里正在用心作画,忽然发现王耀的姿势变了,原本支起的那条腿滑落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半握拳的手指松开,以最自然的状态微微蜷曲,眼睛也阖上了,长长的睫毛覆住眼睑的缝隙,整个人安详得如祭坛上的殉道者。
“咦?很晚了呀!”费里自言自语,“是我疏忽了呢!”
第二天早晨,云间拉开卧室厚重的窗帘,将第一缕阳光放进昏暗的室内。
王耀从睡梦中挣扎着醒来,他觉得如此舒适,以至于完全不想这么快地面对黎明。厚实的床垫、柔软的被褥枕头,像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令人不忍离去。但是王耀没有在温柔乡徜徉太久,他忽地恢复清醒,惊恐地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立刻反射性地坐起来。
窗边的云间回头冲他露出笑容:“早上好,王先生!”
“这是怎么回事?”王耀一时搞不清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