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绿从墓地离开之后,又回到宋璀错家。
她第一次进到他的卧室里,很干净的一间房子,家具不多,五只手可以数得过来,床头上贴着五千米长跑冠军的奖状,床单是灰白格子的,她躺上去,依稀可以闻到被子被晒过的味道,但是找不到他身上的气味了。
太久远了,他活过的痕迹,在一点点消失。
夏绿以为大哭过一场之后她应该平静了,可是没有,蜷缩在床上,泪水悉数洇进被子里。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想起进屋之前,爷爷说:“他书桌的抽屉里有你想看的东西。”
她艰难的起身,走过去,打开抽屉,看到一个浅绿色的笔记本。
她拿起来,打开第一页:2011年10月16日,天气雨,心情晴。
是日记。
而第一页上只有歪扭七八的两行字:
【夏天是什么颜色,是绿色。
我的心脏也是。】
夏绿阖上纸页,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周遭寂静,心乱更如麻。
窗外的圆月如心脏般在黑夜中跳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敢睁开眼睛,重新打开这本笔记。从这零散的字迹中,她窥见了他青春的十分之一。
宋璀错在初三之前一直都是班里最矮的那个男孩。
因此他总是坐在教室的第一排,升国旗和做操总要站在最前列,班里的女同学都爱过来跟他比身高。
但往往班里的矮个子学习都不赖,他也是。老师为此常夸他:浓缩的都是精华。
因此同年级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描述:某某班的第一名是个名字很好听的小矮个儿。
标签一贴在身上就很难揭掉。
而上学的时候,女生们宁愿喜欢又高又帅的倒数第一名,也不会喜欢矮个子第一名。宋璀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异性缘都很差。
但夏绿恰恰相反。
从年纪很小,在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的年纪,夏绿就已经是男生们簇拥的对象了。
小学的时候,夏绿是固定的升旗仪式主持人,六一儿童节固定主持人以及压轴表演选手,是每周一戴着红袖章在校门口查迟到的优秀少先队员,也是在眼保健操时到各个班里查纪律查卫生的人。当然,最重要的是,她还是年级第一。
成绩单上,宋璀错的名字永远排在夏绿的后面,直到许多年后,他都已经放弃学习了,还是没有实现超过她的心愿。
后来过了许多年,当他们已经是天差地别的少年时,再坐在一起,宋璀错问夏绿的成绩好不好,夏绿说不算太好,一本不算稳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这句话简直熄灭了宋璀错心底的一盏灯。
其实他保护她,有那么一部分原因,是想守护住她曾经拥有并为之闪光的东西。因为这些光亮,或许微弱,但真的照亮过他。
是的,宋璀错从一开始就认识夏绿。
就因为,她是个优秀的人,比自己更优秀的人。
在他尚且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并不能真正理解这世界上“人无完人”,在他心里,夏绿很完美。
小学的孩子,其实不懂情情爱爱,又因为年纪太小,大人们开异性玩笑也不会避讳什么。
有时候班里闹绯闻,说最帅的某某喜欢上隔壁班的夏绿,老师知道了,还会开玩笑说一句:“某某你喜欢夏绿啊,人家夏绿英语满分,你默写能全对吗。要是能全对我让你和夏绿一起送英语作业。”
那时候他们俩是兄弟班,老师一样,所以听到她名字的机会也很多。
“小宋,你这次考试如果数学不马虎,你就和夏绿并列第一了知道吗。”
“宋璀错,去隔壁班帮我喊一下夏绿。”
“宋儿啊,这次国旗下演讲你上吧,周一提前到校喊夏绿一起到我办公室。”
“……”
其实真的是有过许多次交集的。
比如一起送过作业,互相帮老师到彼此的班里喊过对方,运动会时一起走过方队,她念过他的运动会来稿,大扫除时他帮她涮过拖把。
六一儿童节上,他拍过她的照片,后来那张照片被他贴在了床头上。
小学毕业的时候,两个班一起拍过一张大合照。
他站在第一排最边角,而她则在第一排最中央的位置,被语文老师抱在怀里,大胆的在旁边的英语老师头上比耶。
后来这张照片,也被他贴在了床头。
为此没少被爸爸妈妈开玩笑。
但那会儿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仰慕”。
年龄太小,某些情愫很难分辨,如果非要深究,大概是《两小无猜》里的那句台词: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这样的仰慕之情,一直持续到初中。
初一,神奇般的,他们又被分到兄弟班。
从小到大无论在哪个班,班里总会有一个大高个和一个小矮个,大高个通常体育好,小矮个则学习好,而宋璀错是永远的后者。
夏绿则是永远优秀的校花,而过了许多年后,宋璀错才明白校花最重要的职能并非是学校的门面,而是青春的寄托。无论过了多久,只要回忆起这个人,都能回到青春。
上了初中的夏绿还是那个夏绿,但宋璀错却不再是那个宋璀错了。
父亲被同事陷害下岗,承担了一些本不该属于他的债务,从那以后父亲开始厌世,换上了抑郁症,短短一年自残自弃,甚至出现了解离的症状。母亲忍受不了这样的父亲,就出轨了,于是父亲杀了母亲。杀完人之后父亲畏罪潜逃,等警察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尸体。
这是一句话就可以描述的完完整整的故事,于宋璀错来说,不能简单的用“人生变故”开形容。
宋璀错永远记得,警察带他去认领父亲尸体的那天,艳阳高照,气温高达四十度,父亲的尸体散发着黏腻的恶臭,皮肤上满是生满蛆虫的溃疡,那些蚂蚁和虫子从他的口鼻中爬进爬出。
他的人生似乎也溃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