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被这妮子一眼认出,锦公子难言心中酸甜。他背过身去,朝着夏秋做了个“上来”的手势。
他打算背着她跑。
同时,他也不想叫她在把他的脸看得更清楚些。
他知道,他老了,他引以为傲的美貌也跟着黯淡了不少。他怕她认出他鬓角的星霜,也怕她发现他眼下的纹路——过去他那般美貌,这妮子也不曾夸他一句。这会儿他变老了也变丑了,这妮子再见着他,指不定会嫌弃他又老又丑。
夏秋怔了怔,他圆溜溜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亮。但她很快就垂下眸去,摇了摇头。
意识到锦公子看不到,她出声:“我不会跟你走的。”
锦公子回过头来。
为何?她当年不是一点儿也不想做女冠子的吗?
他心知肚明,她就是想听他一句留,这才说自己要去做女冠子!
为何如今他都来接她了,她还不走呢?
对上锦公子的眸光,夏秋眼中湿意泛起,鼻子也酸得厉害。
锦公子能看透她,她也看得透锦公子。她已然明了锦公子当年是察觉到了她对他的心意,这才将她远远推开,也明白锦公子如今来寻她,那是他无言地服了软。
“……不跟我走也可以。至少别去见燕王。”
锦公子分明听到了自己话里的颤音。
“燕王暴戾,分不清黑白,更不讲是非曲直。你不能去!”
夏秋还是摇头。
“诸国早有盟约,不斩来使。我便是没能说和成功,燕王也不至于杀了我。”
“那个燕王哪里是会这种讲信义的人!你——”
“公子,我不是要和你唱反调才要去见燕王的。”
确实,起初她说要去做女冠子是因为她气急了公子总把她往外推。
但在九霄山修行了一段时间后她就想明白了:做女冠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这世间把公子变成了杀人的鬼。公子不杀人,便只能为人鱼肉。她到底有什么资格对着公子要求仁义道德?她可是仗着公子的庇护才能活下来的啊!她凭什么指责公子不救他人就是恶,公子杀人就是恶?
她不是也知道的吗?公子从不杀恶人。而那盲眼老翁就是能活过那一天,下一日对于眼睛都在流脓的他来说也是折磨。
她若想救人,就该自己用自己的方式去努力,而不是央着别人让别人为自己出力。
这世间逼着公子做鬼,那她该改变的不是公子,而是这个世间。
以自己的双脚行走,自己的双手开拓。用自己的力量去帮助他人,改变周遭。当夏秋真的这么做了,她才看到这世上除了公子以外的许许多多的人。
她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影响不到公子分毫也没关系,她想要为观里观外的孩子们,想要为晋人想要为齐人也想为燕人带来一段和平的时光。哪怕这时光再短暂。
就算她失败了也没关系,就算她做得是无用功也没关系。她要去争取,她必须去争取!因为她还没有败!因为她还有机会!
“我不想后悔。”
“公子,我不想为自己本可以做些什么但没做而后悔。”
就算会为自己的无力而哭泣,就算会为自己的无能而痛苦……她也要拼尽一切去做!
“等我吧。”
抓住锦公子的手,与他一握,夏秋笑着贴上锦公子的额头。
“再等等我。”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傻瓜?明明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一个暴君,明明知道自己这一去就有被砍了脑袋的风险,却还一意孤行,偏要向那虎山去。
“我只等你五日……不,三日。三日后若我等不见你,我就去燕王宫劫走你。”
可他也蠢得不清不是吗?明明打晕这妮子就可以带她走,却因为看到她眼中那点点的亮而不愿意吹灭了这小小的光。
“到时候管你愿不愿意走,我都要带你离开。”
夏秋红了脸,眼里雾气朦胧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滴出泪来,然而她只是笑着,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
……
夏秋进入燕王都已有三日。这日夜里,锦公子已经按捺不住想去见夏秋,却被几人从燕王宫的屋脊上射了下来。
锦公子腹部受了伤,又差点儿被燕王的侍卫给找到。幸好夏秋的随人机灵,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把锦公子带离了燕王宫。
高烧昏睡了几日,锦公子再次醒来又要去找夏秋,却被夏秋的随人死死按在床上。
“公子切莫轻举妄动!燕王后与元君一见如故,邀元君留在宫中为她讲道!燕王虽然凶残横暴,但元君指不定能说动燕王后与她一起游说燕王!”
“奴恳请公子,请公子万莫因小不忍而破坏了元君的谋划!这可是事关几万人性命的大事!”
说罢夏秋的随人跪在锦公子脚边狠狠磕头,磕得脑门儿上鲜血横流。
锦公子不关心几万人的性命,锦公子只怕自己坏了夏秋的计划。
他只得隐忍,顺道养伤。
七日,又是七日,一月,又是一月。当锦公子腰上的伤快要痊愈时,他终于无法忍耐了。
——春日将近,夏秋却迟迟没有从燕王宫里出来。虽说她有时会和燕王后一同在燕王宫中露面,可就连这露面也越来越少。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腰间、靴子里都别上匕首,锦公子拿上被自己打磨得愈发锐利的乌金索,趁随人夜间休息的功夫夜探燕王宫。
“说,夏秋……秋夏子在哪里?”
匕首抵在了燕王后的咽喉上。
本来想大声哭叫求救的燕王后一见那扑在自己床尾、喉咙中涌出大量鲜血的侍女,顿时叫声噎在喉中,整个人筛糠般的抖。
“我、我带你去找她……你、你不要杀我,我也是没办法、是大王、大王逼我的……!”
燕王后明智地没有求救和无意义地哭叫。她只是一路哀求锦公子道:“放过我、放过我吧……”
锦公子没说话,他只是示意燕王后走快些。
尽管燕王后十句话里有九句是求饶,不过他听出来了,夏秋的情况不好,而且是很不好。好到燕王后都害怕他一看到那样子的夏秋,就能因为激愤而杀了她。
脖子上疼得厉害,隐隐的还能嗅到一些血腥味儿。燕王后不敢耽搁,只能带着锦公子前往王后宫深处。
看得出燕王后果然不得宠爱,这一路走来,两人竟是没有遇到一个侍卫。侍女也都待在屋子里睡得打鼾。
锦公子终于见到了夏秋。
她被吊在一个小房间里,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
“夏秋!”
锦公子掷出匕首,割断了吊着夏秋的麻绳。夏秋掉落下来,被锦公子一把抱进怀里。
太轻了。她实在是太轻了。
这种重量,根本不是一个大人……不,就是大一点的孩童也不该这样轻!
“——”
抱着夏秋瞪向燕王后,锦公子眼睛都红了。
他就像是一头嗜血凶兽,蓄势待发,下一秒就会用他的爪子撕碎面前的女子。
燕王后不住后退,退到墙边撞在墙上又往墙角里缩。她把自己缩成一团尤嫌不够,还哭着求饶:“是大王!是大王要我这么做的!”
“他说他不能杀来使!所以!所以要我困住来使、不给她饭吃……!”
那样夏秋就是自己饿死,与燕王无关。
锦公子恨不得一脚踢死燕王后。可他怀里的人似乎有了一点知觉,她轻轻扯了下锦公子的衣袖,一双眼睛掀开了一条浅浅的细缝。
“公子……”
气若游丝,夏秋连说话都很艰难。
暗自发誓日后一定要来杀了燕王,锦公子不再理会涕泪横流的燕王后,背起夏秋就快步向外走去。
被断粮的第十日,夏秋几次昏死过去。她意识到自己随时会死,心中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不要来,老天爷,不要让公子来。
不要让公子看见我这幅模样。不要让公子为我生气。
还有……不要让公子难过。
可她的公子还是来了。
她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依偎在公子怀里,竟会是在脏臭的牢房里。
但想想这样自己也算了却了一个心愿,又觉得释然。
“公子……”
“不要说话!”
那人怒喝一声,看来是气得急了,连音调都不似平时那样沉稳。
“公子啊……”
“都让你——!”
“再不说,我怕我,就没机会说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见到公子的欢愉激发出她身体里最后一点活力。
她知道,回光返照的时候到了。
“公子,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知道……你不姓锦,也不叫锦……”
趴在公子背上,她看不到公子的模样,只能听见公子一声哽咽。
“……泽。”
“我是顾家幺子,顾泽。”
顾家……顾泽?